莫言 一切来自土地的都将回归土地

  • 何海波 (2014年以后的旧数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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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年的时光,于芸芸众生而言,是从呱呱降生到即将老去的大半生;对人类历史而言,亦不过是浩瀚大海中的一滴水。而好的作品,却可以跨越时空,让生命的感受丰富而深沉。莫言的《生死疲劳》,获得诺贝尔文学奖,莫言自称最满意的作品,这样的因素显然可以促成大多数人的阅读行为。小说围绕土地这个沉重的话题,借用佛教六道轮回的思想让一个冤屈的灵魂不断转世重生,既见证了中国农民五十多年的当代历史进程,也以六世轮回的艰难和坚强谱写了一曲生命的欢歌。

对历史的依附和迷惘

“生死疲劳由贪欲起,少欲无为,身心自在。”莫言说,佛教认为人生最高境界是成佛,只有成佛才能摆脱令人痛苦的六道轮回,而人因有贪欲则很难与命运抗争。在《生死疲劳》这部小说中,叙述的人物繁多,立场各异,从最初冤死的西门闹到最后轰然倒下的蓝开放,却都难以逃脱命运与时代的塑造。

原本靠劳动致富且善良的西门闹在土地改革的时候因地主身份给枪毙了,因为觉得冤枉,他便不断地在阴间喊冤。阎王戏弄他,让其踏入六道轮回,虽然每次转世为不同的动物,他却一直没有离开他的家族和家乡。其妻白氏,死于自尽。这个从一开始就等待结束的女人,默默等着爱,承受着苦难,接受命运不济的安排。

曾经是西门闹家长工的蓝脸,当村里搞集体合作社时他拒绝入社。“不,要单干就彻底单干,就我一个人,谁也不需要,我不反共产党,更不反毛主席,我也不反人民公社,不反集体化,我就是喜欢一个人单干。天下乌鸦都是黑的,为什么不能有只白的?”蓝脸作为全国唯一的单干户,在那个特殊的年代,也就不得不遭遇常人不可想象的痛苦和厄运,弄得众叛亲离,妻离子散,连相依为命的老牛都被别人硬拉着入了社。但他默默地挺了过来,面对历史所带来的一切残酷和不幸,蓝脸始终保持隐忍和沉默。到了后来,全社会再度实行承包责任制时,历史以荒唐的方式证明了他的正确性,使蓝脸这个形象具有了感人至深的悲剧色彩。而最后,他躺进自己亲手挖的墓圹里,安然离去。“一切来自土地的都将回归土地。”墓碑上的这句碑文意味深长。

洪泰岳原是穷人,但他却在不经意间成了领导人。作为革命的化身,当他以自己的权威力图强迫蓝脸入社,对蓝脸进行政治打压的时候,他似乎是历史的主宰。所以,当单干获得合法性之后,他无法理解。仍然痴迷于人民公社和集体经济,固执地不相信自己会败给坚持单干的蓝脸。在历史与权力的落差之中,他完全迷失了自我。当他发现西门金龙以毁掉农民的土地为前提大搞旅游开发时,他最终选择了极端的方式与西门金龙同归于尽,死时还高唱国际歌。正是对历史的依附和迷惘,使他成为了无自主性的虚妄存在。

西门金龙因为出身问题而背上了沉重的历史包袱,为改变自己的命运,他迫不及待地投入政治革命的怀抱。为了表示坚定的革命立场,其对家牛大施暴虐,最后将其活活烧死;为了消灭全国唯一的单干户——继父蓝脸,将红油漆泼到他的脸上,差点致其失明……他的行为都显得疯狂与非理性,也最终把他送上了爆炸身亡的惨境。

其他人物诸如迎春、黄瞳、庞抗美、黄互助、马良才、西门欢等,这些生于土地、长于土地的人们,在与土地的纠缠中走得十分艰难,难以走出不合理的强势政治运动与历史的迷雾。

历史的浮夸与荒诞

民间的回归、历史的审视,最终表现为对民间生存状态的关注,对民间生命形式的思索。关于乡村历史,作者抓住了中国当代历史上几个富有特殊意义的历史名词:土地改革、人民公社、文化大革命等。这些当时以冠冕堂皇的理由而发动的运动,无疑给社会和人们带来了巨大的灾难,而土地上的农民更是这一灾难的现实承担者。作者正是通过阐述被政治运动“侵犯”的普通人的生活,将人们的苦难和屈辱,以及大地的悲怆和哀伤表现的淋漓尽致。

土改时,西门闹虽说是地主,但在他身上找不到地主恶霸的印记,却被新政府冠之以地主恶霸的名头而遭到枪毙。此后的两年多时间内,他在阴曹地府受尽了人间难以想象的酷刑,为的就是要替自己伸冤。“想我西门闹,在人世间三十年,热爱劳动,勤俭持家,修桥补路,乐善好施。高密东北乡的每座庙里,都有我捐钱重塑的神像;高密东北乡的每个穷人,都吃过我施舍的善粮。我家囤里的每粒粮食上,都沾着我的汗水;我家钱柜里的每个铜板上,都渗透了我的心血……”正如西门闹所说,“我虽是高密东北乡第一的大富户,但一直保持着劳动的习惯。三月扶犁,四月播种,五月割麦,六月栽瓜,七月锄豆,八月杀麻,九月掐谷,十月翻地,寒冬腊月我也不恋热炕头,天麻麻亮就撅着个粪筐子去捡狗屎。”这些言语都表明西门闹是一个勤俭持家、依靠劳动致富的地主。不仅如此,他还从荒郊野外捡回一个被冻僵的孩子——蓝脸,并一直抚养他长大。透过西门闹的事迹,可以看到在特定的历史条件下,某些地方农民斗地主、打土豪的行为显得过火与疯狂。

而文化大革命,作为一场让人疯狂十年的红色革命,在农民的土地上却以别样方式进行着。小说在描写红卫兵的口号时,用了极其夸张的手法,显得无比荒诞。“经过高音喇叭的放大,成了声音的灾难,一群正在高空中飞翔的大雁,像石头一样噼里啪啦地掉下来。”于是,批斗会演变成了抢雁会。“集上的人疯了,拥拥挤挤,尖声嘶叫着,比一群饿疯了的狗还可怕。最先抢到大雁的人,心中大概会狂喜,但他手中的大雁随即被无数只手扯住。雁毛脱落,绒毛飞起,雁翅被撕裂了,雁腿落到一个人手里,雁头连着一段脖子被一个人撕去,并被高高举到头顶,滴沥着鲜血。许多人按着前边人的肩膀和头顶,像猎犬一样往上蹿跳着。有的人被踩到了,有的人被挤扁了,有的人的肚子被踩破了……”在这样的社会政治运动中,被运动的只是群众,而群众也只是看着热闹。

在人民公社等热闹而喧哗的历史事件中,透过小说可以看到杨七对白氏等所谓旧社会的剥削者大打出手;洪泰岳以历史的名义对蓝脸进行政治打压;西门金龙痛打亲兄弟、封村称王、怒杀耕牛等无不显示出疯狂时代里非理性欲望的膨胀与发泄。当不合理的历史政治运动透到民间的各个角落时,也就导致了人类生存的扭曲与人性的异化。这些不合理的全民性运动都以闹剧的形式登场,以失败的结局收场。而在这些闹剧与悲剧变换之中,历史的浮夸与荒诞也就浮现了出来。

对历史、对乡土民间透彻的审视

《生死疲劳》放弃了单一视角的线性叙述,通过章回体的运用,进行了一次整体的艺术突围。小说的叙述者共有三个——蓝千岁、蓝解放、“莫言”。叙述以民间六道轮回的方式进行,让解放初期即被枪毙的地主西门闹六次轮回人间,分别以驴、牛、猪、狗、猴、大头儿身份对现实世界进行观察和表述。这种六道轮回的奇妙结构, 既成功地构造了人物戏剧般跌宕起伏的命运故事, 又将各色人物与各种历史场景集中到主要见证者西门闹的经历中。不同的身份带来不同的感受和独特的视角,在多种声音共鸣中将历史的复杂场景多角度地呈现出来,填补了宏大叙事中语焉不详的普通个体生存状态等历史空隙。同时,在叙事中被压抑的对立声音也能得以表达出来,共同表达着对历史事件的别样思考。

历史,总是在探索中曲折前进。历史的车轮每前进一步,必然会碾碎那个时代一部分人的梦想,甚至生命。小说中,西门闹被处死,在其作为动物的人间轮回中依然没有摆脱历史的梦魇。西门驴惨遭阉割,后被折断前蹄,历尽辛劳却惨遭刀砍斧剁,最后被饥饿的乡民残忍砍死并分而食之;西门牛被激进的政治变态狂西门金龙以残暴的方式折磨后烧死;猪十六的生命过程充满了磨难与屈辱;狗小四和猴子变成了被玩弄和戏耍的对象;六世轮回转世为人,却是个生来就有怪病、身体瘦弱的畸形儿蓝千岁。在疯狂无序的年代里, 连动物的自然生存都无法抗拒地被裹卷进了政治运动中, 那么, 作为历史主体的个体生命更无法逃脱历史的掌控。民间社会与民间生命在强权政治或历史变迁中,总免不了发生沧桑变迁与命运起伏, 这或许就是民间的无奈与心酸。基于这样的特征,作者在小说中的每一处文字,无不渗透着对历史、对乡土民间透彻的审视,深刻的质疑与悲悯的情怀。

对生命的深切悲悯情怀

“《生死疲劳》这部小说是莫言在艺术上向中国古典章回体小说和民间叙事的伟大传统致敬的巨制;关于生命的六道轮回想象撑起了这座气势宏大的文学建筑,写出了农民对生命无比执著的颂歌和悲歌。”小说中,作者在字里行间极力表现出对生命力的赞美,特别是对那些来自乡村底层的、充盈着野性的原始生命力。作者通过驴、牛、猪、狗、猴以及大头婴儿蓝千岁冤结孽缠的六世轮回,审视了生命的自然与顽强。西门驴,它曾是一头“神奇的驴,伟大的驴”。当它在野外自在生存的时候,也就是当它作为一头纯粹的驴、精神的驴的时候,它勇猛、有智慧,它机敏地与两头恶狼展开生死搏斗,并最终成功地踢死了这两头臭名昭著的恶狼。除此之外,更有西门牛耕田显威风;猪跳出猪圈爬到树上睡觉,炫异能;狗在晚上举办月光聚会等。这些被驱使、被奴役的动物似乎具有了人的灵魂与感觉,它们顽皮的姿态与感性的生命力量以一种狂欢化与戏剧化的方式展现出来, 使它们成为体现民间社会与民间生命的重要象征。

生在土地上的人们,只要他们还站立在自己的土地上,生命的韧性就足以抗拒外来的诸多风暴。在小说中,自己孩子结婚的夜晚,迎春给在地里干活的蓝脸送去一瓶喜酒,“他把瓶中的酒对着月亮挥洒着,以我很少见到的激昂态度、悲壮而苍凉地叫喊着:‘月亮,十几年来,都是你陪着我干活,今夜,就让我祭你一壶酒,表表我的心,月亮,你辛苦了!’透明的酒浆在空中散开,如同幽蓝的珍珠”。此时,照着孤独者单干户蓝脸的月亮,应该别样坚定、朴实、哲明和深情,因为它照出了农民的厚朴顽强,照亮了坊间乡野的故事,照抚着人间的伤痛和人生落寞的情怀。蓝脸坚守着这片土地,这是民间顽强生命力的一个有力象征。

在小说的后半部分,身为副县长的蓝解放为了追求爱情,放弃了副县长的职位和有可能更远大的前程,背负着妻儿、父母谴责的目光,背井离乡,孤独地走上了与社会抗争的旅途。小说中的他,显然受到更多的来自于体制、权力等方面的约束,他为了质朴的爱而放弃那些沉重的物欲、权欲,在他身上绽放出的生命力也就更加令人眩目。

“我讲的都是亲身经历,具有史料价值。”从土改、合作社、文化大革命,到右派平反、改革开放,作者精心地在山东高密东北乡的时代画卷上描绘出一个又一个鲜明的时代印记。对于那些错误的过去,我们不能遗忘,但我们也应该多一分理解和宽容。这本小说在以独特视角解构历史的同时,更表达出一种对生命的深切怜悯情怀,这或许才是此书的真正意蕴。

(作者系国科大记者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