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麦田

  • 张净瑞 (2014年以后的旧数据)
  • 1943

又是一年收麦的季节,这一年我十八岁,刚刚高中毕业。我跟随父亲来到金黄而充满希望的麦田间。坐在地头的杨树下,我和父亲一起等待收割机的到来。父亲在磨那把生锈的镰刀,我在观望我家的麦田。

麦子熟了,远远地看上去就像是金色的海洋。一阵清风吹过,海洋里翻滚起层层的波浪,夹杂着淡淡的麦香扑到脸上。痒痒的,就好像小时候父亲抱起我用他硬硬的胡须刺我脸的感觉,很舒服。我不禁感叹起时光的匆匆流逝。几个月前,我放假回家的时候,它们还不过是绿油油的、充满生机与活力的麦苗;现在它们却已全身泛黄,连那最有活力的头颅也埋进了怀里,没有一丝生命的气息。我转过脸去看父亲,这也是离家求学的几年中我如此近距离地端详父亲。父亲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他的皮肤黝黑,脸上也布满了沟壑。那一条条皱纹是饱经风霜后岁月留下的疤痕。在我的记忆中,他的眼睛很大、很亮,但现在也已变得混浊;他的胡子很长、很长,似乎很久没有修剪过了,而且都已慢慢地变白。父亲已不再是我小时候引以为豪的英俊的父亲了,他的头发是秋天的稻草,他的身躯是佝偻的山峰,他留下的是蹒跚的步履……我突然不敢再去看他,生怕会掉下眼泪来。

父亲毕竟是老了,但老的速度竟是如此之快。以前总是听他说种地这样那样,这般那般,现在却只能回想。他已经决定不再种地了,今年收了麦,我家的地就要租给别人。我又想起父亲说过的话来:“土地是农民的生命。”可现在父亲也必须离开了,因为他已经有了一份他认为能多挣一点钱的工作,没时间再去种地了。我们几个孩子又何尝不是父亲种下的麦子呢?他时常对我们说,养育我们就像是给庄稼投资,希望我们会有回报他的一天。但我知道,他无非是希望我们争气一点,将来不必像他一样辛苦罢了。

父亲依然在默默地磨着他的镰刀,但刀已经露出银白色的锋芒,显然已经很锋利了,可他并没有停下。我好想去帮帮他,让他歇一歇,但我知道他一定不肯:只要他能做的事,就不会让儿女去做。这时他已经注意到我在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于是,父亲对着我微微笑了一下,又继续磨他的刀。他是一个不善用语言表达情感的人。这么多年,他并没有说过很多话,但只要提起和我们有关的话题,那就大不相同了,他很会向村里人表扬我们。不知为何,这时父亲的形象在我的心中突然又高大起来。我觉得自己很无用,不能帮父亲的忙,甚至连自己都养活不了。我不敢再想了,我怕我自己真的抑制不住眼泪。

父亲的动作越来越迟缓了,但依旧不肯让我替他磨镰刀。我知道,母亲在外的这几年,他一个人在家里,很寂寞。他虽然不太爱说话,但至少还需要关爱,在家的时候我尽量陪他说话来减少他的孤独感。太阳快要下山的时候,收割机终于来到了我家的麦田。我和父亲都感到欣慰,毕竟忙了一季,终于等到收获的时候了。父亲和收割机驾驶员交谈起来,他们先谈价格,又谈到了如何收割麦子的问题。我站在边上认真听着,过了一会儿,收割机振动起来,要开始收割麦子了。父亲拿着那把被磨得闪闪发光的镰刀跟在收割机的后面,割掉收割机遗漏的麦子。天气依旧很热,收割机慢吞吞地前进着。从收割机后仓喷涌而出的麦糠夹杂着尘土扑到父亲脸上、身上,不一会就把父亲染成了一尊可移动的灰色的蜡像。可即使这样,父亲也没有停下脚步。他一向很珍惜粮食,从不浪费一颗一粒。在父亲的言传身教下,我们兄妹从小就养成了节约粮食的习惯。

收割机从这头驶向那头,父亲被远远地拉在了后头。父亲毕竟是老了,我又开始心疼起父亲来。像他这样的年纪,本应该在家安详地度过晚年,但是为了我们几个孩子,他一直都在坚持着,从未有过放弃的念头。在我眼里,他是铁打的汉子。

可是现在父亲老了!泪水不禁夺眶而出,我忍不住向他狂奔而去。“爸,你歇一会儿,我来替你!”这次他终于没有拒绝,直起腰,看着我说:“嗯,别急,慢慢来。”然后把镰刀递给了我。我低下头,不敢再去看他的眼睛。直到他转身离开,我才慢慢地目送他的背影远去。他走得很慢,几乎是拖着脚步,但他哼着小调,显然很高兴——那是一个父亲特有的骄傲。

我跟在收割机的后面,太阳的温度加上机器的轰轰响声让我心烦意乱,那麦糠扑在我的脸上﹑身上,也像是刀割一样难受,可是我此刻并不在意了,帮父亲分担一些,减少了我内心的愧疚感。

用收割机收麦,只是这几年而已。我十岁之前都没有听说过收割机,更别说用它收麦了。那时候收麦都是用镰刀割。父亲那时更辛苦。他先要把麦子割倒,然后用车拉到马路上,让麦子脱落,最后再借风的力量把麦粒和麦子彻底分离。现在有了收割机,收麦不用像以前那般辛苦了,但父亲已经没有精力再种地了。几十年的风风雨雨摧残了他健壮的身体,只留下他坚不可摧的灵魂。随着我们几个孩子相继考上大学,父亲的日子更不好过了,每学期他都要为我们筹集学费。想到这,我更觉得对不起他了。

收割机停止了前行,麦子收完了。我虽然很累,但心里却有说不出的高兴。看着金黄的麦粒似河流从收割机的仓斗里呼啸而下,父亲的眼睛都笑了。麦子就像我们几个孩子一样承载着他厚厚的希望。今年是一个丰收年,也是我家最后一个丰收年。父亲执意要外出打工,并不是收成不好,他只是认为年年都丰收也解决不了我家现在的困境。

麦河依然在流淌着,一直流进父亲的心里。父亲仍然在看着麦子。我知道他希望麦子多收一些,这样就能多卖一点钱,供我们兄妹几个上学。我又何尝不希望这麦粒永远流下去?那样父亲就不用这般拼命,也不用这般辛苦。但这只是一厢情愿,金黄色的麦流越来越小,最终还是停了下来,在地上堆积起一座麦山。父亲的视线离开了麦子,这时候太阳已经快要落山了,天上布满了七色的云彩,真的很美丽。我转过头来望着父亲。他全身上下都已经湿透了,布满泥土的衣服紧紧地贴在身上;脸上的汗水和泥土掺在一起,把他变成了马戏团里最惹人注目的小丑。

晚上回家之后,我思绪纷飞,没有一丝的睡意。今年的高考,我自己觉得考得不是太好,回来我跟他提起这事,他只是一如既往地鼓励我,让我不要担心。可能他觉得我从没有让他失望过吧!无论是小学还是中学,我的成绩都很好。可这不是他严格要求的结果,他从没有要求过我什么,甚至连我的成绩都不过问,只是偶尔地问问我在学校里的生活。他并不是不在意我的学习情况,只是不想给我太多压力。每次期末考试后我捧回一个奖状,他都会笑得合不拢嘴。第二天,他会把奖状糊在他卧室的那面墙上。我们兄妹几个从小到大得到的所有荣誉都在上面。那不仅是属于我们的骄傲,更是属于父亲的骄傲。然而这次高考,我可能会让他失望了。我这样想着,在床上翻来覆去直到天亮……

五点半的时候,父亲走进了我的卧室。他见我还在“熟睡”,帮我盖好被子,轻轻地走出门去。我半睁半闭的眼看到他满脸的憔悴和微微发肿的眼睛,这是我终生难忘的一幕。我又听到了那辆破旧得不能再破的自行车的吱吱哑哑的响声。父亲很可能已经骑上了车,准备去田里了。我坐了起来,泪流满面。我看着他远去的背影,看着从他嘴里吐出的淡淡的烟雾,看着他慢慢地消失不见,心如刀割……

生我养我的父亲啊,我就是您亲手种下的麦子,生长在您有力的臂膀下,生长在您广阔的心田间。您用您的汗水把我浇灌,用您的心血将我滋养,用您的耐心呵护我茁壮成长,这恩情如何能忘?倘若真有来世,我还愿意做您的女儿,来偿还这辈子我想报答却永远报答不完的恩情!

(作者系国科大记者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