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祖父最初的印象,
总是停留在那个弥漫着硝烟的淮海战场。
那时候人民的军队节节胜利,冲锋的号声一片嘹亮,
对反动派的致命一击正在打响。
那时候祖父还是一个步兵连的连长。
在一次短兵相接的遭遇战上,
祖父用一根碗口粗的木棍敲碎了三个敌人的脑浆,
敌人的刺刀也无情的刺穿了祖父的胸膛。
喷薄而出的鲜血染红了大地,也染红了夕阳。
对于那场战斗,我始终不敢去想:
那是怎样的残酷,怎样的血脉喷张?
从此以后,那根棍子就成了祖父形影不离的拐杖,
一直伴着他走向天堂。
再后来的事,祖父不愿对人讲。
祖母偷偷地对我说:在后来的渡江战役上,
敌人的炮火把祖父无情地抛出了船舱,
祖父硬是靠着根拐杖渡过了浩浩的长江。
对此祖父总是数落祖母:
“那么丢人的事,千万不要对人讲!”
这是丢人的事吗?我可不这样想。
在江南的一个小镇上,上级让祖父支援地方:
留下来吧,组织会考虑你的婚姻,工作还有住房。
没想到,祖父的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
“我还是回去吧,家里老妻不敢忘”。
祖父最终还是回去了,在一个黎明的早上。
一根残破的拐棍,一身发白的军装,
就是祖父的全部家当。
“大跃进”的呼声震天的响,人们的热情也空前高涨。
合作社的门口排起了长龙,大锅饭的灶前人群攘攘。
祖父高高的扬起了拐杖,冲着家里唯一的铁锅重重的砸响,
还有家里上百年的雕花檀木床,那可是祖母唯一的嫁妆。
祖父慢慢的收起碎片,一甩手扔进了火光熊熊的炉膛,
太阳底下一座座高炉冒着浓烟,
炉膛里燃烧着老百姓一辈子的希望。
随后几年的景象任谁一生都不能忘,
六十年代的大灾害使全村上下一片饥荒。
大人们一筹莫展;小孩们哭爹喊娘;
怀里的婴儿拼命的吮吸着母亲干瘪的乳房。
“那时候呀......”祖父一声长叹,陷入了深深的遐想,
“观音土吃的人小肚子鼓胀;
去讨饭说会使社会主义脸上无光;
一家子人只能合穿一件衣裳!”
那是怎样一种景象,我总是害怕去想:
我们的父辈在经历了炮火洗礼后又要面对怎样的人生沧桑?
祖父拄起了拐杖,开始了艰难的上访。
在县政府的办公室里,年轻的干部竟说祖父是蛊惑人心,青天扯谎!
祖父的拐杖当即敲响:
“把你们领导叫来!老子打仗那会儿,你还穿开裆裤呢!
有本事到小岛子上打老蒋!”
这个事件震惊了县政府中央,县长亲自出来打圆场:
“老哥哥呀,您消消气。新兵蛋子不懂事,跟他生哪门子气!
有什么事,跟我讲!”
那一次,祖父硬是背来了全村人的救命粮。
随后几年的一切都显得那么疯狂。
造反派的势力横冲直撞,
红卫兵的呼声一浪高过一浪。
在麦场临时搭建的高台上,
五花大绑的是那个头发花白的小学校长。
杂乱的头发不掩双眼的迷离,耿直的腰板难耐脚步的踉跄。
这些个昔日的学生现在都一副狰狞的模样,
在昔日的老师面前趾高气昂。
“坦白交待,人民的眼睛是雪一样的亮。”
祖父愤怒的冲上高台,高高举起了拐杖:
“我这根棍子打死过的敌人多了,今天谁要敢动他,
就先挨我一棒!”
祖父的拐杖震住了全场,造反派的嚣张在一点点消亡,
所有的人都盯着祖父铁青的脸和愤怒的目光。
后来,祖父被打成是“臭老九的同党”,
是隐藏在人民群众中的黑心狼。
祖父不管那些批斗,高帽,游街串巷,
径直到牛棚去看望那个小学校长:“老哥哥,对不住呀!!”
我不知道当时祖父怎么想,
只是听祖母说从此以后祖父的脸上再也没有笑的模样,
每天看到的只是紧锁的眉头和一脸的寒霜。
七十年代的第一缕曙光来自于外蒙古的一架失事飞机上。
祖父的拐杖重重的敲打着墙上的头像,
“这个人,脑后有反骨,早晚必反”,
“穿林海,跨雪原,气冲霄汉”
祖父的京戏在沉默了几年后终于吼出了嗓,
然后倒上小酒,点上土烟,自斟自赏。
祖母说那一夜祖父破天荒的大醉,一觉到天亮。
谁曾想,那个人的事刚落下帷幕,却又出来了四人帮。
祖父说:“刚消灭了一头虎,又招来了几匹狼。”
祖父又陷入了沉默的模样,
每天只是愣愣的出神,就像一座雕像。
突然从北京传来了惊天的噩耗,
毛主席永远离开了他一生挚爱的祖国家乡。
祖父举杖问天,许久说不出话,
两行混浊的老泪湿了古铜色的脸庞。
祖父说一定要趁活着的时候去看一看毛主席纪念堂,
可遗憾的是直到去世都没能实现他的愿望。
那一年的一切都那么猝不及防。
对四人帮的打击清算正在紧锣密鼓的敲响。
那几年连空气里都颤动着不安分的光芒。
不知从何时起,村子里传开一个新词——改革开放,
又不知哪天,
上头突然来了红头文件说是要使农村焕发新气象。
轰轰烈烈地分地承包大潮使整个村子不再平静,
挨家挨户的统计测量使每个人都翘首以望。
那时候人们都像发了疯一样:
你说测量不科学,他说方法不正常。
祖父拖着颤巍巍地步子怒吼:
“我这拐杖就是尺子,每人头分三拐杖”!
人们都不再说话,跟在祖父后边走遍了村子的每个地方。
祖母说我们村是唯一一个用这种方法完成分地任务的,
没有骚乱,没有运动,村委会还特别对祖父提出了表扬。
祖母咧着掉了牙的嘴笑得跟孩子一样。
下海经商的浪潮似乎一夜间吹遍了整个村庄。
年轻的后辈们都蠢蠢欲动,摩拳擦掌。
小叔也被鼓动的心里直发痒,梦想着有一天出去闯一闯。
祖父又一次挥起了大棒:
“你弟兄几个就你是个读书的料,好好在家读书,
哪儿也不准去!”
那一年,小叔成了我们村子第一个高考状元郎。
在小叔搭上北上的火车去学校报道的时候,
祖父对小叔淡淡的说:
“你小子终于出去了,要学好呀!不然小心我的打狗棒!”
时至今日,我不得不为祖父的高瞻远瞩奋力鼓掌,
那是一种怎样的魄力使得祖父能够狠狠地硬起心肠。
后来听小叔说他当时几乎是被祖父的拐杖逼上的高考考场。
朦胧中,我不禁看到了祖父手拿棍子的严父形象,
还有他无奈之下一番苦心的万般思量。
接下来人们又不约而同的盯上了一个新名词——小康。
祖父只记得那时的变化好快,快得让人一起床就是忙。
隔三差五的就有新房拔地而起,拖拉机的声音在街上回荡。
祖父经常对人说:“现在老农民也有闲钱存银行了!
倒回几年去想都不敢想!”
可就在这全民奔小康的时候,祖母突然去了那个永远的地方。
亲朋好友的安慰掩饰不住祖父的晚年的凄凉。
那时候政府号召丧事从简,不许大操大办,尤其不许土葬。
几千年的入土为安岂能说变就变,
人们不禁抱怨纷起,吵吵嚷嚷。
在祖母的灵堂上,祖父又一次举起了拐杖,
“明天去把你妈火化了吧!不要让活人为死人遭殃!”
祖父执拗的举动把所有的人都晾在一旁。
那一晚,我看见祖父一整夜都守在祖母的身旁,
第二天祖父苍老地好像换了个模样!!
那个年代的一切似乎都那么充满了希望。
大伯的小卖部也在县城里热热闹闹地开了张。
记得祖父第一次去看伯父时还在城里转了向:
“这地方不是大礼堂嘛,怎么成了大卖场?”
祖父拖着拐杖踢踢踏踏地走街串巷,
两只眼睛努力搜寻着那些旧时的地方。
大伯说他最后找到祖父的时候,祖父正愤怒地举着拐杖,
和几个小混混剑拔弩张。
原来祖父抓到一个偷钱包的小流氓。
大伯慌忙叫来了公安人员,
那根拐杖还被当做证物请上了公堂。
祖父恨恨的讲:“大白天的,还反了!!
这县城变样了,怎么这人也变了模样?”
小叔大学毕业的时候,祖父硬是把小叔叫回了家乡,
“咱村几辈子没出大学生了,乡下人更需要点书本的补养!”
在后来的村委会选举上,小叔还当上了村大队的大队长。
这个消息使祖父很多天都满脸红光,
高兴地逢人便嚷嚷:“俺那小子如今也吃上了皇粮!”
祖父渐渐老了,
每天只是拄着拐杖走街串巷找些老人们拉拉家常。
城里的伯父怕祖父寂寞,把祖父接到了高高的楼房。
没想到才过了几天,祖父就开始抱怨:
“这里的人没有乡下的熟,这里的月没有乡下的亮。
庄稼人觉得什么最靠谱,还是虫鸣蛙叫麦花香。
在这地,连吐口痰都要找专门的地方,这日子过的真窝囊!”
祖父最终还是回来了,回到了最贴近土地的地方。
暮年的祖父经常坐在墙根底下晒太阳,
跟老哥几个谈论着当初如何如何,现在怎样怎样。
那个被关牛棚的小学校长动情地说:
“共产党虽说走了弯路,但亡羊补牢,为时未晚。
天下大同,我看有希望!!”
祖父幽幽地说:“不要大同啦,
什么时候老百姓不用交公粮了,那就一百一啦!”
祖父临死的时候说:“我这一辈子呀,总是举着拐杖。
等我死了,把我的拐杖也给我带上,
说不定我还要棒打阎罗王呢!”
祖父去世的时候,正赶上了大雪飞扬。
祖父的脸上一片安详,还微微地透着笑的模样。
村里的老人们都不住的摇头,
“这个老东西呀,怎么说没就没了呢?”
遵照祖父的遗言,那根拐杖也摆在了祖父的灵堂。
落葬的时候,天气出奇的晴朗,
我相信那是祖父的灵魂到了天堂。
如今呀,我的家乡早已不是原来的模样,
祖父的坟地里也种上了他最喜欢的红高粱。
我想祖父的拐杖终于可以放下了,
于是今天我以颤抖的双手写下这骄傲的诗行,
希望天上的祖父能看得到现在的模样!
(顿爱欢,中国科学院上海光学精密仪器研究所
2008级硕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