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父的拐杖

  • 顿爱欢 (2014年以后的旧数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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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顿爱欢

我对祖父最初的印象,

总是停留在那个弥漫着硝烟的淮海战场。

那时候人民的军队节节胜利,冲锋的号声一片嘹亮,

对反动派的致命一击正在打响。

那时候祖父还是一个步兵连的连长。

在一次短兵相接的遭遇战上,

祖父用一根碗口粗的木棍敲碎了三个敌人的脑浆,

敌人的刺刀也无情的刺穿了祖父的胸膛。

喷薄而出的鲜血染红了大地,也染红了夕阳。

对于那场战斗,我始终不敢去想:

那是怎样的残酷,怎样的血脉喷张?

从此以后,那根棍子就成了祖父形影不离的拐杖,

一直伴着他走向天堂。

再后来的事,祖父不愿对人讲。

祖母偷偷地对我说:在后来的渡江战役上,

敌人的炮火把祖父无情地抛出了船舱,

祖父硬是靠着根拐杖渡过了浩浩的长江。

对此祖父总是数落祖母:

“那么丢人的事,千万不要对人讲!”

这是丢人的事吗?我可不这样想。

在江南的一个小镇上,上级让祖父支援地方:

留下来吧,组织会考虑你的婚姻,工作还有住房。

没想到,祖父的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

“我还是回去吧,家里老妻不敢忘”。

祖父最终还是回去了,在一个黎明的早上。

一根残破的拐棍,一身发白的军装,

就是祖父的全部家当。

“大跃进”的呼声震天的响,人们的热情也空前高涨。

合作社的门口排起了长龙,大锅饭的灶前人群攘攘。

祖父高高的扬起了拐杖,冲着家里唯一的铁锅重重的砸响,

还有家里上百年的雕花檀木床,那可是祖母唯一的嫁妆。

祖父慢慢的收起碎片,一甩手扔进了火光熊熊的炉膛,

太阳底下一座座高炉冒着浓烟,

炉膛里燃烧着老百姓一辈子的希望。

随后几年的景象任谁一生都不能忘,

六十年代的大灾害使全村上下一片饥荒。

大人们一筹莫展;小孩们哭爹喊娘;

怀里的婴儿拼命的吮吸着母亲干瘪的乳房。

“那时候呀......”祖父一声长叹,陷入了深深的遐想,

“观音土吃的人小肚子鼓胀;

去讨饭说会使社会主义脸上无光;

一家子人只能合穿一件衣裳!”

那是怎样一种景象,我总是害怕去想:

我们的父辈在经历了炮火洗礼后又要面对怎样的人生沧桑?

祖父拄起了拐杖,开始了艰难的上访。

在县政府的办公室里,年轻的干部竟说祖父是蛊惑人心,青天扯谎!

祖父的拐杖当即敲响:

“把你们领导叫来!老子打仗那会儿,你还穿开裆裤呢!

有本事到小岛子上打老蒋!”

这个事件震惊了县政府中央,县长亲自出来打圆场:

“老哥哥呀,您消消气。新兵蛋子不懂事,跟他生哪门子气!

有什么事,跟我讲!”

那一次,祖父硬是背来了全村人的救命粮。

随后几年的一切都显得那么疯狂。

造反派的势力横冲直撞,

红卫兵的呼声一浪高过一浪。

在麦场临时搭建的高台上,

五花大绑的是那个头发花白的小学校长。

杂乱的头发不掩双眼的迷离,耿直的腰板难耐脚步的踉跄。

这些个昔日的学生现在都一副狰狞的模样,

在昔日的老师面前趾高气昂。

“坦白交待,人民的眼睛是雪一样的亮。”

祖父愤怒的冲上高台,高高举起了拐杖:

“我这根棍子打死过的敌人多了,今天谁要敢动他,

就先挨我一棒!”

祖父的拐杖震住了全场,造反派的嚣张在一点点消亡,

所有的人都盯着祖父铁青的脸和愤怒的目光。

后来,祖父被打成是“臭老九的同党”,

是隐藏在人民群众中的黑心狼。

祖父不管那些批斗,高帽,游街串巷,

径直到牛棚去看望那个小学校长:“老哥哥,对不住呀!!”

我不知道当时祖父怎么想,

只是听祖母说从此以后祖父的脸上再也没有笑的模样,

每天看到的只是紧锁的眉头和一脸的寒霜。

七十年代的第一缕曙光来自于外蒙古的一架失事飞机上。

祖父的拐杖重重的敲打着墙上的头像,

“这个人,脑后有反骨,早晚必反”,

“穿林海,跨雪原,气冲霄汉”

祖父的京戏在沉默了几年后终于吼出了嗓,

然后倒上小酒,点上土烟,自斟自赏。

祖母说那一夜祖父破天荒的大醉,一觉到天亮。

谁曾想,那个人的事刚落下帷幕,却又出来了四人帮。

祖父说:“刚消灭了一头虎,又招来了几匹狼。”

祖父又陷入了沉默的模样,

每天只是愣愣的出神,就像一座雕像。

突然从北京传来了惊天的噩耗,

毛主席永远离开了他一生挚爱的祖国家乡。

祖父举杖问天,许久说不出话,

两行混浊的老泪湿了古铜色的脸庞。

祖父说一定要趁活着的时候去看一看毛主席纪念堂,

可遗憾的是直到去世都没能实现他的愿望。

那一年的一切都那么猝不及防。

对四人帮的打击清算正在紧锣密鼓的敲响。

那几年连空气里都颤动着不安分的光芒。

不知从何时起,村子里传开一个新词——改革开放,

又不知哪天,

上头突然来了红头文件说是要使农村焕发新气象。

轰轰烈烈地分地承包大潮使整个村子不再平静,

挨家挨户的统计测量使每个人都翘首以望。

那时候人们都像发了疯一样:

你说测量不科学,他说方法不正常。

祖父拖着颤巍巍地步子怒吼:

“我这拐杖就是尺子,每人头分三拐杖”!

人们都不再说话,跟在祖父后边走遍了村子的每个地方。

祖母说我们村是唯一一个用这种方法完成分地任务的,

没有骚乱,没有运动,村委会还特别对祖父提出了表扬。

祖母咧着掉了牙的嘴笑得跟孩子一样。

下海经商的浪潮似乎一夜间吹遍了整个村庄。

年轻的后辈们都蠢蠢欲动,摩拳擦掌。

小叔也被鼓动的心里直发痒,梦想着有一天出去闯一闯。

祖父又一次挥起了大棒:

“你弟兄几个就你是个读书的料,好好在家读书,

哪儿也不准去!”

那一年,小叔成了我们村子第一个高考状元郎。

在小叔搭上北上的火车去学校报道的时候,

祖父对小叔淡淡的说:

“你小子终于出去了,要学好呀!不然小心我的打狗棒!”

时至今日,我不得不为祖父的高瞻远瞩奋力鼓掌,

那是一种怎样的魄力使得祖父能够狠狠地硬起心肠。

后来听小叔说他当时几乎是被祖父的拐杖逼上的高考考场。

朦胧中,我不禁看到了祖父手拿棍子的严父形象,

还有他无奈之下一番苦心的万般思量。

接下来人们又不约而同的盯上了一个新名词——小康。

祖父只记得那时的变化好快,快得让人一起床就是忙。

隔三差五的就有新房拔地而起,拖拉机的声音在街上回荡。

祖父经常对人说:“现在老农民也有闲钱存银行了!

倒回几年去想都不敢想!”

可就在这全民奔小康的时候,祖母突然去了那个永远的地方。

亲朋好友的安慰掩饰不住祖父的晚年的凄凉。

那时候政府号召丧事从简,不许大操大办,尤其不许土葬。

几千年的入土为安岂能说变就变,

人们不禁抱怨纷起,吵吵嚷嚷。

在祖母的灵堂上,祖父又一次举起了拐杖,

“明天去把你妈火化了吧!不要让活人为死人遭殃!”

祖父执拗的举动把所有的人都晾在一旁。

那一晚,我看见祖父一整夜都守在祖母的身旁,

第二天祖父苍老地好像换了个模样!!

那个年代的一切似乎都那么充满了希望。

大伯的小卖部也在县城里热热闹闹地开了张。

记得祖父第一次去看伯父时还在城里转了向:

“这地方不是大礼堂嘛,怎么成了大卖场?”

祖父拖着拐杖踢踢踏踏地走街串巷,

两只眼睛努力搜寻着那些旧时的地方。

大伯说他最后找到祖父的时候,祖父正愤怒地举着拐杖,

和几个小混混剑拔弩张。

原来祖父抓到一个偷钱包的小流氓。

大伯慌忙叫来了公安人员,

那根拐杖还被当做证物请上了公堂。

祖父恨恨的讲:“大白天的,还反了!!

这县城变样了,怎么这人也变了模样?”

小叔大学毕业的时候,祖父硬是把小叔叫回了家乡,

“咱村几辈子没出大学生了,乡下人更需要点书本的补养!”

在后来的村委会选举上,小叔还当上了村大队的大队长。

这个消息使祖父很多天都满脸红光,

高兴地逢人便嚷嚷:“俺那小子如今也吃上了皇粮!”

祖父渐渐老了,

每天只是拄着拐杖走街串巷找些老人们拉拉家常。

城里的伯父怕祖父寂寞,把祖父接到了高高的楼房。

没想到才过了几天,祖父就开始抱怨:

“这里的人没有乡下的熟,这里的月没有乡下的亮。

庄稼人觉得什么最靠谱,还是虫鸣蛙叫麦花香。

在这地,连吐口痰都要找专门的地方,这日子过的真窝囊!”

祖父最终还是回来了,回到了最贴近土地的地方。

暮年的祖父经常坐在墙根底下晒太阳,

跟老哥几个谈论着当初如何如何,现在怎样怎样。

那个被关牛棚的小学校长动情地说:

“共产党虽说走了弯路,但亡羊补牢,为时未晚。

天下大同,我看有希望!!”

祖父幽幽地说:“不要大同啦,

什么时候老百姓不用交公粮了,那就一百一啦!”

祖父临死的时候说:“我这一辈子呀,总是举着拐杖。

等我死了,把我的拐杖也给我带上,

说不定我还要棒打阎罗王呢!”

祖父去世的时候,正赶上了大雪飞扬。

祖父的脸上一片安详,还微微地透着笑的模样。

村里的老人们都不住的摇头,

“这个老东西呀,怎么说没就没了呢?”

遵照祖父的遗言,那根拐杖也摆在了祖父的灵堂。

落葬的时候,天气出奇的晴朗,

我相信那是祖父的灵魂到了天堂。

如今呀,我的家乡早已不是原来的模样,

祖父的坟地里也种上了他最喜欢的红高粱。

我想祖父的拐杖终于可以放下了,

于是今天我以颤抖的双手写下这骄傲的诗行,

希望天上的祖父能看得到现在的模样!

(顿爱欢,中国科学院上海光学精密仪器研究所

2008级硕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