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个很好的、有意思的老头子，布兰代斯大学德高望重的社会学教授。
二战期间，穿戴着长裙和爱情念珠的年轻姑娘们，会把鲜花插在炮筒里，在草坪上坐下，双手合十，希望以此来感化五角大楼。莫里也不甘寂寞，给了所有修他课程的男孩子以A的成绩，因为这样就可以让他们获得缓役的权利。他不愿意看到流血。
他喜欢跳舞、摇滚乐、爵士、布鲁斯，随便什么音乐他都可以跟着节拍，尽情的手舞足蹈。他每个星期三晚上都要去哈佛广场的那个教堂，因为有“免费舞会”，莫里是个很善于陶醉在自我中的舞者。有一次他带了探戈的音乐，当扩音器里的乐符飘荡起来的时候，人们知难而退，于是莫里像一个王，独占了整个舞池，他肆意的让激情点燃了整个身体，他燃烧得不可救药，一曲过后，全场欢呼四起??
可是现在，现在他得了绝望的卢·格里克氏症。
然而，莫里·施瓦茨终究不是一个轻易放弃的人，他不敢枯竭而死，他要燃烧到最后，他要在涅磐里重生。恰巧他的学生米奇·阿尔博姆来看望他，老头决定给米奇上最后的一门课，这门课有关人生，有关死亡，上课时间为每周星期二，毕业典礼就是莫里的葬礼。于是每个周二，米奇都会坐飞机横跨七百英里来到他奄奄一息的老师身边，在那个稍显凌乱的书房里，淡红色的树叶从小木槿上簌簌落下。
授课过程中，米奇每隔一会儿都要重击莫里的背部，帮助老师把肺里的毒素排出来，每到这时，米奇都会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碎掉了。莫里最后的箴言，就是在这样的重击下，一句一句敲出来的。
上课铃响了，你，准备好了吗？
莫里说，如果早知道面对死亡可以这样平静，我们就能应付人生最困难的事情了，你问我什么是人生最困难的事情？——与生活讲和。
美国神学家尼泊尔有一段著名的祷词：“上帝啊，请赐我以平静，接受我所不能改变的事情，赐我以勇气，改变我所能改变的事情，并赐我以区分这两者的智慧。”生活的艺术在于，你要懂得怎样做一个弹性体，不屈不挠却又能伸能缩，有所为并有所不为，这一点像极了孔子所说的“从心所欲不逾矩”，但七十岁才达到这样的境界，未免太迟了点。寻找你自己的天堂，从现在开始，天堂不是一个地点，而是一种时间空间和物我交融的完美状态。
莫里说，人生最重要的是学会如何施爱于人，并去接受爱。爱是唯一理性的行为，相爱，或者死亡。
爱是顾城笔下的丘陵，“画下丘陵/长满淡淡的茸毛/我让他们挨得很近/让它们相爱/让每一个默许/每一阵静静的春天的激动/都成为一朵小花的生日”；爱是大卫所陶醉的，“我爱你舌尖上小剂量的毒药”；爱是叶芝所吟诵的，“只有我一个人爱你那朝圣者的灵魂，爱你衰老了的脸上痛苦的皱纹”??
没有爱，无异于生活在感情的真空中，我们宛如一条小鱼儿，在岸边挣扎；没有爱，下雪的时候，谁是那束肆无忌惮地洒在你身上，温暖你的阳光；没有爱，你如何行走。
爱吧，爱你周围的人，爱你的生活，相爱，或者死亡。
莫里说，这个社会在想要什么和需要什么的问题上是很困惑的，你需要的是食物，想要的却是巧克力圣代。
我们的价值理念中，什么都是越多越好，房子越大越好，钱越多越好，车子越贵越好??这种全球性的文化灌输，每时每刻都在异化着我们关于幸福的定义。
莫里在临终前，思考了一个人的最低需要和最高需要，发现两者首尾相连。他说，从越多越好的误导的惯性里走出来，唯一的办法是，建立你自己的文化，当然这并不是说，我们可以忽视社会的每一个细节，例如我不会光着身子到处乱跑，我也不会闯红灯，但是在大的问题上——如何思考，如何评判，你要自己说了算。
莫里说，我比你更能体味到那扇窗户，我注意到了树上的变化，风的大小，我似乎能看见时间拖着小小的尾巴，在我的窗台上偷偷地溜走，自然界对我的吸引力就像我第一次看见它时那样强烈。
台湾作家刘墉有一次上瑜伽课，教练让大家席地而坐，闭上眼睛，手指张开。她问大家是否感觉到了什么。大家都很奇怪，纷纷摇头。她诡异地一笑说，风，对，风从指尖慢慢地滑过，有缠绵的意味，如果你从未感受到，那么请你忘记杂念，忘记你的周围，忘记你自己，回到本原状态，尝试??刘墉后来惊奇地回忆说，是的，居然真的有环绕在我指尖的温情的风，这是我从未有过的触碰。
英文里面讲“smell the flowers”,并不是真的让你去闻一闻花香，而是说你要抽出点时间，放松一下，体味自然。人本来就是自然的一部分，可种种疲惫的追逐，麻木了我们对她的触觉。莫里想告诉我们，即使你不是一个画家，你也应该感受到色彩的变化，时序的更迭，自然的变迁，因为正是这些微不足道的细节，构成了你的整个生活，
莫里说，怎样才能够准备死亡呢，像个佛教徒，每天放一只小鸟在你的肩膀上，问，是今天吗，我准备好了吗，能生而无憾死而无怨了？
早晨醒来，如果上帝说，今天是你生命的最后一天，那你应该怎样度过？最后一天，你做事情不再有顾忌，你不需要继续生活在别人的影子里了，你坚强地跳出来，你说我还有梦想啊，我不能让它冷掉。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你不再抱怨，你想起了林清玄给人题写的那幅字：“常想一二”。你走在路上，不再吝啬阳光般的微笑。你终于可以做你最想做的事情了??
可是，为什么非要等到最后一天？
向死而生。莫里所说的那只鸟儿，其实就停留在你的肩上。
这个时候，下课铃响了。
莫里叹了一口气，毕业典礼就是我的葬礼，米奇，我的油箱空了??
莫里闭上眼睛，疲惫不堪，说，火化的时候，千万记住，不要把我烧过了头。说完，他就自己笑了起来。
葬礼在一个潮湿的，刮风的早晨举行，有人在他的墓前读了诗。
他是一个灰烬里的舞者，上帝把他的身体燃烧成灰烬，他就用美丽的灵魂跳舞，探戈的音乐响起的时候，他独占了整个舞池，他像一个疯子，他燃烧得肆无忌惮，一束自由的火焰，就这样无可救药地，明媚地开放起来??
（刘国庆，中科院工程热物理所研究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