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村子曾经广为流传的一个笑话,是关于我爸爸,确切地说,是关于我爸爸和我的。那是二十多年前吧。爸爸和村里几个年轻人出去打工,为了省路费,多存些钱,一年到头很少回来。有一天,奶奶带着我晒粮食,几只母鸡过来啄食,才六七岁的我,拿着一杆红缨枪(麻杆上拴根红布条)就追了出去。看着一群侵略者在我的大力反击下四散逃窜,正满怀得意的时候,忽然一辆独轮车出现在面前。车上堆着乱七八糟的东西:破布、变形的铁盆、麻袋......,我还来不及细看,推车的人猛叫了我一声:“庆儿!”这一叫不要紧,可把我吓坏了,从小到大,我还没见过这样的“怪物”,浑身上下都是鳞片儿——衣服上挂满烂布条儿了!脸就更不用看了,因为根本就看不到脸,脸、脖子、头发、眉毛的颜色成一样的了:黑!
爸爸老不在家,妈妈和奶奶管不了我的时候,杀手锏就是:“闹!再闹让后街的疯子拿小车把你推走!”所以,呆了两秒钟后,我想,坏了!早晨起来偷了俩生鸡蛋吃,这么快就遭到报应啦?要么说我小时候脑瓜反应还算快,想到这点,撒腿就跑!不过,后面的小车也是紧追不舍,等我一头扎到奶奶怀里,觉得一切终于安全了的时候,周围几个熟悉的邻家大娘大婶们都绷不住乐啦。原来,这个推车的人,正是我日思夜想的爸爸!
几天之后,村里谁家拆房的工地上,就流传起这样打趣的话了——“照照镜子去,瞧你黑那样,估计你儿子都不认得了!”还有一句就是,“赶集去啦?给你家娃娃买什么啦?几个烂酸枣儿?”这“几个烂酸枣儿”的典故,也是说我爸爸的。
当天爸爸回到家后,从那辆几百公里外推来的独轮车上一件件的把他的宝贝儿搬下来,很自豪的分发礼物。“庆他娘,这是给你的,围巾,不赖!——戴上试试,我洗了好几遍呢!”“来,儿子,刚才见了我还跑,看我给你买什么啦?好吃的,来。”说着,把一大包东西递到我面前。看了看,有点儿像前几天跟几个大几岁的孩子去岭上玩时摘的酸枣,不过,要比那鲜艳多了,一个个都红红的。迫不及待地塞嘴里一尝,嗨,可不是酸枣么!在街上的时候,大人们问我,“你爸爸给你带什么好吃的啦?”我永远一致的回答就是“几个烂酸枣儿!”久而久之,也成了一个典故了。
每次别人这么打趣的时候,爸爸脸上虽然挂着自嘲的讪笑,心里却总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谁能理解他们的艰辛呢!为了节省路费,几个人每人一辆独轮车,就从几百公里外的胜利油田推到了鲁西南,整整跨了一个省啊!中途休息的时候他还闲不住,舍不得钱买别的,就只好一有机会就给儿子摘酸枣了,就这么摘了一路,挑了一路,剩下的全是最好的。可是小孩子哪懂得大人的心事呢,如果是现在,我肯定就不会这么说了吧!
不过,现在,我也没机会再这么说了。我的爸爸,已经也成了一名真正的工人了。
那次爸爸回来以后,就没有出过远门。他们几个一起回来的,也都没有再出去。因为,他们在外吃够了苦头,却并没能衣锦还乡,事实上,并没有挣多少钱。家里添置点东西,还还债,留点过年的钱,也就剩不下什么了。几个人一合计,这样下去不成。我们那里人多地少,种的庄稼也比较单一:冬小麦和玉米两季来回倒。农忙就那么一阵,忙完了,除了在乡村建筑队打打杂,就没其他挣钱机会了。出去打工,也是“塑料假花看着美”。怎么办,自己干吧!
他们在外面打工是做油田输油管道的保温,也就对这行还熟悉,于是,东拼西凑,一家保温材料厂成立了。说是厂,其实也就是个作坊,他们几个既是老板又是工人,带着庄稼人不怕苦的拼劲热火朝天地干了起来。几年下来,还算可以,比在外面打工强多了,几家人都陆续盖了新房。我家新房竣工的时候,爸爸别提多高兴了,逢人便说,“看咱给儿子盖的房子怎么样?”不过,他又说,“我还是希望他能考上大学,当工人!”
那时已到了20世纪90年代初期了。随着惠农政策的落实,村里的经济也有了较大的发展。在地方政府财政的支持下,还购买了耕耘机、播种机、联合收割机等大型农业机械,实行集体统一耕作收割。农民再也不用像以前那样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辛苦劳作了。
青壮年从土地里解放了出来,都找到爸爸他们,想进厂干活。不过,由于设备差,又没有资金引进技术,他们厂的效益却开始有些下滑了。又过了几年,随着市场竞争的激烈,他们的产品仅能在附近的乡镇销售了。这可怎么办?爸爸无奈地说,“咱们当了十年的工人啦,是不是当够了,该回去老实地再当农民去啦?” 就在他们觉得山穷水尽的时候,乡领导来找他们了。上级出台了政策,搞乡镇企业统筹管理:由市一级的主管部门负责项目的调研、市场的开拓,乡一级的把辖区内的企业统一管理,上级有专项资金扶持。听到这儿,爸爸他们一把抓住乡领导的手,遇到救星了!
那年我正好考进了市里的重点高中,后来的三年忙着学习和准备高考,具体的事情就不知道了。只知道爸爸他们工厂的产品,好像还出口了,回家看电视,爸爸会自豪地说,那就是他们的广告。而他们的厂房,也确实比从前像模像样了,在村口就可以远远望到一排大楼。
再后来,我来北京上了大学。每次打电话,爸爸的语气里总充满了喜悦,谈起来的话题也多是时下最流行的。有时我都搞不清楚的东西,他都先知道。比如,加入世贸组织后国内农民和企业面临的机遇和挑战啦什么的,他都能说上好一阵子。从爸爸的电话里,我也知道了好多:农村责任田承包30年不变动啦,农业税减免啦,种田也有补贴啦......
这几年,全国搞新农村建设,家乡的变化越来越大,我也进入中科院读了研究生,爸爸他们也开始有了工资卡、有了班车、有了8小时工作制。前两天爸爸又打来电话,说起个人所得税调整、劳动法修改,以及他怎么计算退休后的养老保险,说起党的十七大和新农村建设,一说就是半天。我说:“您的水平,都可以申请进‘十七大精神宣讲团’啦!”爸爸说,村里要把村民的住宅重新集中规划建设,“等你过年回来,咱们新村估计要规划了,你给参谋参谋吧!”挂电话前,他还透露了一个秘密——“呵呵,还要告诉你,我们厂前几天工资定级,我们几个元老最高!”说起这些,比他跟别人提起他有个读博士的儿子还要骄傲!
(朱传庆,地质与地球物理研究所2007级硕士生,本文获“十七大与我”征文二等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