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地震重灾区北川的九个日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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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杨钟贤

2008年5月12日

“我现在北川办事,办完就上去找你。一切都还好吧?有没要办的事?”地震发生时,我在离北川县城30公里的治城乡茶场作试验,当时正在宿舍楼四层的房间里看曲荣明博士发给我的短信。

突然,房子开始剧烈地晃动,开始我还以为是卡车路过引起的震动,当意识到是地震的时候,来不及思考,我马上往楼下飞跑,快出楼梯时,强烈的晃动使我差点摔倒。也就在这时,“哗”的一声,前面的几间瓦房倒塌了。当我跑向玫瑰地时,发现有几个老乡已经不知所措地坐在那里,我们茫然地看着农场四周漫天飞舞着的灰尘,此时大地还在晃动。

强震过后,农场里一片狼藉,那些平房基本都塌了,我住的四层楼虽然没塌,但到处是裂缝,已经摇摇欲坠了。

惊魂未定的农场老乡们伴着余震迫不及待地四处寻找自己的亲人,很多人急急忙忙地往镇上的学校跑。过了一段时间后,老乡们陆续回来了,还好,基本上都没出事,只有几个在外面办事的人还没有消息。

傍晚,我和老乡们开始搭大棚(大棚是本来已经盖好的蔬菜大棚,我们在上面盖了一层塑料薄膜,地上也铺了一层)。

棚子搭好后,有经验的老乡们说,可能还会有一次比较大的地震,我想,再次发生大地震房子肯定会倒塌,所里价值四十多万元的光合测定仪器Li-6400和我们的试验数据还在上面呢。顾不得害怕了,我冲上四楼,从窗口甩下一床被子和几件衣服,把相机和光合仪器搬了下来。第二次上楼,我又快速地收拾了一些东西,并把电子天平抱了下来。等我把所有仪器都搬到大棚里安置好以后,感觉到地震太可怕了。

手机没信号,不知道外面的情况,也许没有这里严重吧,应该想办法通知曲博士和苏老师。

房子毁了,没法做饭。有几个老乡上街抢购了一些吃的东西回来,他们给了我一包米花糖、两小包麦片和一瓶可乐。晚上,大家架起锅,烧了一些开水,泡了一些麦片和米糊给小孩子吃。

今天的遭遇可能会成为我一生中最难忘的经历。地震发生时的那种地动山摇以及第一次上楼去的那种惶恐,都足以令我终生难忘。

2008年5月13日

水管被震裂,自来水断了,所以,一早起来我们只能到造在山坡上的水塔上提水,然后做饭。

今天,我又上了两次楼,甩下了一床被子及毛巾、牙膏、牙刷等,把装光合仪器配件的箱子和笔记本电脑弄了下来。老乡们也陆续地从屋子里抢出一些能用的东西。

我们吃了两顿饭:早上是稀饭,晚上是红烧土豆。

晚上这里下起了雨。

手机还是没有信号,怎么办呢?我有点着急了。

2008年5月14日

早上,北川县农业局的几个人要回县城汇报情况,路过这里时要求农场给他们弄点吃的。于是我留下了导师和我弟弟两个人的电话,请求他们帮我带个消息出去,报个平安,内容是:杨钟贤与仪器都平安。

早饭过后,去玫瑰试验地统计花蕾数。

傍晚,有一个人从外面回到农场,他是被人从北川车站的废墟中救出来的,因惦念妻儿徒步翻山走回来的,带回来的消息是:北川县城大概只有三分之一的人能逃出来。从他用手机照的图片中我们看到北川县城遍地废墟,在我们下游处的漩萍乡也已经差不多快被水淹没了。

这几天可以说我内心还是比较平静的,除了地震时的恐惧之外,心里并不感到十分的担心和害怕,只是觉得有些孤单,主要是由于我和农场的老乡有些言语不通,再加上与外界完全失去联系,无法沟通。不过,有时候和农场的老乡一起做些事情还能消磨一些时间。我一直以为这次的地震就像我眼前所见到的那样,并不是很严重,虽然附近镇上死伤的人还是挺多的,但是倒塌的一般都是那些比较破旧的老房子,而且听说地震的中心在汶川,离这里还挺远的。因此,我一直认为地震当时在县城办事的曲博士不会有事情,因为那里的房子至少都比我们这里的好,抗震性比较强。

然而老乡带回来的消息,使我开始陷入焦急、无奈的等待中。开始担心曲博士,开始胡思乱想。有位老乡开玩笑说:“小杨你就别想出去了,就跟我们过吧,这路修通至少要一、两个月”。

2008年5月15日

从昨晚开始我的心情就一直很低落,事情的发展让人感觉越来越不妙,今天又陆续有一些在外地打工的人从外面赶回来,带回来的消息都是一个字“惨”。

早上,我去帮养猪场清理了一下猪舍。

中午,乡镇府来了两个人,但是他们只是来了解情况的,也没带来能让我们高兴的消息。我们要求能不能提供一台收音机以便了解外面的情况,可没能得到满足。他们只是告诉我们晚上7点的时候乡政府有发电机可以发电,可以去那里看新闻。

今天,终于看到直升机在我们的上空飞来飞去,但是还是见不到任何救援人员,还是一样的处在与世隔绝中。

今天,可以说是最难熬的日子,迟迟看不到外面救援人员的身影,而且很多人都在说我们这里很快就会被大水淹没,很多人开始往外走。

我犹豫了,是不是和他们一样往外走,徒步十几个小时可以走出去。但是仪器呢,我不能把仪器丢在这里。我不能走!

2008年5月16日

今天,有个昨天刚回来的农场老乡,要把自己的孩子送出去,我就再次托他把我平安的消息带出去。

早上10点左右,终于见到了空投物资,有三个降落伞是投向我们农场这个方向的。不过很可惜有一个掉进河里,一个飘到河的另一头去了。最终这些物资还是被乡政府拣到了,后来给我们发了两箱旺仔牛奶。这是在几天里第一件让我高兴的事情。

2008年5月17日

早上,来了几个部队领导到农场视察,主要是看农场的大棚是否可以住人及农场的空地是否可以降落直升机,是一位参加过抗美援朝的老红军把他们领过来的。部队昨天就到了,由于没有帐篷只能睡在大街上。

下午,部队就陆续来到了农场,差不多有500人,他们稍微修整了一下大棚,准备当晚就入住。

部队的到来使大家都非常高兴,农场老乡们纷纷找出自家的农用薄膜给部队,并帮助部队把大棚盖好,为部队提供一些力所能及的方便。

我们的工作很有效,很及时,因为当晚就下起了暴雨。

2008年5月18日

一早,部队战士就把农场的几棵大树和电线杆弄倒,并用红布在地上拼了一个大红十字,周围插上了三根红旗,等待着直升机的到来。

早上,绵阳市的秘书长也来了,在这里指挥接送伤病员。

伤病员陆续从周边地方运过来了。

十点左右,第一架直升机来了,这架直升机是来接伤员的。第二架直升机运来了救援物资,回去的时候接走了伤病人员。第三架直升机运来了我们最期盼的东西:一套柴油发电机和临时的移动通讯设备与五个技术人员(分别来自移动、华为、卫通、64所)。接下来又陆续来了几架直升机:有军用的、民用的和海上救援的。

今天,可以说是我这几天来最忙碌和最兴奋的一天。我用曲博士的相机从早到晚记录了整个过程。虽然说这些来的比较晚,让我们期盼了很久,但是终究还是来了,给我们带来了希望,因为我们深信只要有部队在,我们就不会有事;而且有部队在,道路很快就可以修通,很快就可以出去了。

2008年5月19日

昨天早上,临时的移动通信基站一运到,五个技术人员就开始装置设备,很多人包括士兵们都围在周围期待着,并帮忙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大家都在期盼着基站赶快建好,好与外面的家人联系。可是事情进展得好像不是很顺利,安装与调试过程进展得十分缓慢,并没有像他们所说的今天就可以通电话了。

感觉到通信基站不会那么快安装好,下午,我费了一点周折向安装基站的技术人员借了卫星手机分别给家里和所里报了平安,七天了,我第一次和亲人通话,虽然只能讲几句话,电话里妈妈不停地哭,苏老师也哽咽了。

下午2点28分,部队举行了向地震遇难者致哀的仪式。

2008年5月20日

早上,由于临时的通信基站一直不能调试好,部队的首长很着急。还好,到了中午,技术人员找到了解决的办法,经过一番努力后终于把基站调试好了。但是由于这是个临时的小基站,只能容纳20几个人同时通话,再加上很多人又急切地给外面亲人报平安,因此基本上也很难打出去,而且连短消息也很难发出去。不过我还是在第一时间拨了一个电话回家,接下去就再也拨不通了,只发出去了一条短信。晚上10点,我又拨通了一个,向我的导师汇报了一下这里的情况。

听说我们这里很快就要被水淹没了,而且部队也有撤离这里的预案,大家有些紧张。

我收到了好几条短信,是苏老师和彭立师兄发来的,要求我放弃仪器,赶紧登机撤离,所里已经和救援部队取得联系,同意我坐直升飞机撤离。

下午,在老乡的鼓励下,我找了部队首长,请求他们帮我把最重要的光合测定仪用直升机运出去。但是,首长说因为他们也不知道来这里的直升机最后是到哪个机场降落,而且现在是特殊时期,没有人会帮我留意仪器,很容易丢失,就没有答应我的请求。因为我不是伤病,也不是老幼,所以我不好意思要求自己也跟仪器一起出来。

傍晚,又来了几架直升机,伤病员基本都运走了。后面的几架直升机都很空,有几个年轻人也都上去了。我也很想上去,但是由于仪器还没收拾好,而且有些事情也还没交待清楚,就没上去。

晚上,我就把光合仪器收拾了一下,并把剩下的一些仪器请农场的一位老乡帮忙照看。

2008年5月21日

一大早,我把要带走的光合仪器又整理了一遍,把该交待的事情向老乡交待了。然后我就提着装光合仪器的箱子去向首长请求,在允许的情况下让我带着仪器上飞机撤离,首长答应了,于是我登上了第四架直升机离开了这个令我永生难忘的地方。

下午3点左右,我们到了彭山机场。消毒过后,工作人员用大巴把我们接到了丹棱县的一个敬老院。在那里,当地政府非常友好地接待了我们,并给我们安排好了一切,让我们在这里休息几天。但是,由于大家急于与亲人团聚,在大家的再三恳求下,当地政府同意等我们吃完晚饭后用大巴送我们回成都。晚上九点,我们到了昭觉寺汽车站,见到了早已守候在那里的关书记、我的导师和师兄。

九点半左右,我们回到了所里,在所门口我受到老师和同学们的热烈欢迎。我哭了,九天里我没掉过一滴泪,但现在,我哭了。

后记:永远的感动

九个日夜的与世隔绝后,终于回到了所里,大家像欢迎英雄一样欢迎我,我好感动,又不安。

回到所里后,我才知道,为了营救我和曲博士,所里付出了那么多。地震发生后,邓伟所长立即组织研究部署搜救工作。所里先后由党委关晓岗书记、程根伟副所长、山区发展室苏春江主任带领搜救组,克服公路塌方、滑坡滚石等重重困难,并冒着余震危险,三次进入北川、绵阳进行寻找和搜救。在得知我被困在离北川县城30公里的治城乡茶场时,所里立即组织搜救,但几次搜救都因为道路中断而受阻,所里马上向中科院抗震救灾指挥部发出了紧急请援报告。在中科院领导的关怀和成都军区、四川省军区救援部队帮助下,我终于乘直升机飞离灾区孤岛,返回成都。

可以说我是幸运的,幸运的是当时我住的那栋楼没有倒塌,幸运的是我遇到了纯朴而又善良的老乡,幸运的是有部队来营救我们,幸运的是有所里领导、老师和同学们的关心和牵挂,我将永远难忘那艰难的九个日夜。

(杨钟贤,成都山地灾害与环境研究所,特别感谢张宇老师协助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