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文是什么呢?我们可以暂时接受一个非常粗略的分法,就是文、史、哲三个大方向。
为什么需要文学?如果说,文学有一百种所谓 “功能”,而我必须选择一种最重要的,我的答案是:德文有一个很精确的说法macht sichtbar,意思是“使看不见的东西被看见”。我想,这就是文学跟艺术的最重要、最实质、最核心的一个作用。
我不知道你们这一代人熟不熟悉鲁迅的小说,让我们假想,如果你我是生活在鲁迅所描写的那个村子里头的人,那么我们看见的,理解的,会是什么呢?祥林嫂,不过就是一个让我们视而不见或者绕道而行的疯子。而在《药》里,我们本身可能就是那一大早去买馒头,等看人砍头的父亲或母亲,就等着要把那个馒头泡在血里,来养自己的孩子。再不然,我们就是那小村子里头最大的知识分子,一个口齿不清的秀才,大不了对农民的迷信表达一点不满。
但是透过作家的眼光,我们和村子里的人生就有了艺术的距离。在《药》里头,你不仅只看见愚昧,你同时也看见愚昧后面人的生存状态,看见人的生存状态中不可动摇的无可奈何与悲伤。在《祝福》里头,你不仅只看见贫穷粗鄙,你同时看见贫穷下面“人”作为一种原型最值得尊敬的痛苦。文学,使你“看见”。
我想作家也分成三种吧!坏的作家暴露自己的愚昧,好的作家使你看见愚昧,伟大的作家使你看见愚昧的同时,认出自己的原型而涌出最深刻的悲悯。这是三个不同层次。
文学与艺术使我们看见现实背面更贴近生存本质的一种现实,在这种现实里,除了理性的深刻以外,还有直觉对“美”的顿悟。美,也是更贴近生存本质的一种现实。
谁能够完整地背出一阙词?讲我最喜欢的词人苏东坡好了。谁今天晚上愿意为我们朗诵《江城子》?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断肠处,明月夜,短松岗。
这短短70个字,它带给我们什么?它对我们的价值判断有什么作用?你说没有,也不过就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那欲言又止的文字,文字里幽渺的意象,意象所激起的朦胧的感觉,使你停下来叹一口气,使你突然看向窗外倏然灭掉的路灯,使你久久地坐在黑暗里,让孤独笼罩,与隐藏最深的自己素面相对。
但是它的作用是什么呢?如果鲁迅的小说使你看见了现实背后的纵深,那么,一首动人、深刻的诗,我想,它提供了一种“空”的可能,“空”相对于“实”。空,是另一种现实。我们平常看不见的、更贴近存在本质的现实。
哲学是什么?我们为什么需要哲学?
欧洲有一种迷宫,是用树篱围成的,非常复杂。你进去了就走不出来。
我们每个人的人生处境,当然是一个迷宫,充满了迷惘和彷徨,没有人可以告诉你出路何在。
就我个人而言,哲学就是我在绿色的迷宫里找不到出路的时候,夜晚降临,星星出来了,我从迷宫里抬头往上看,可以看到满天的星斗。哲学,就是对于星斗的认识,如果你认识了星座,你就有可能走出迷宫,不为眼前障碍所惑,哲学就是你望着星空所发出来的天问。
今天晚上,我们就来读几行“天问”吧:
天何所沓 十二焉分 日月安属 列星安陈 何阖而晦 何开而明 角宿未旦 曜灵安藏
两千多年以前,屈原站在他绿色的迷宫里,仰望满天星斗,脱口而出这样的问题。他问的是,天为什么和地上下相合?十二个时辰怎样划分?日月附着在什么地方?二十八个星宿根据什么排列?为什么天门关闭?为夜吗?为什么天门张开?为昼吗?角宿值夜,天还没有亮,太阳在什么地方隐藏?
基本上,这是一个三岁的孩子眼睛张开第一次发现这个世界上有天上这闪亮的碎石子的时候所发出来的疑问,非常原始。因为原始,所以深刻而巨大,所以人,对这样的问题,无可回避。
所以,如果说文学使我们看见水里白杨树的倒影,那么哲学,使我们能借着星光的照亮,摸索着走出迷宫。
我把史学放在最后。历史对于价值判断的影响,好像非常清楚。鉴往知来,认识过去才能预测未来,这话都已经说烂了。我不太用成语,所以试试另外一个说法。
一个朋友从以色列来,给我带了一朵沙漠玫瑰。拿在手里,是一蓬干草,真正枯萎,干的,死掉的草,很难看。说明书告诉我,这个沙漠玫瑰其实是一种地衣,针叶型,有点像松枝的形状。你把它整个泡在水里,第八天它会完全复活;把水拿掉的话,它又会渐渐干掉,枯干如沙。把它藏个一年两年,然后哪一天再泡在水里,它又会复活。这就是沙漠玫瑰。
对于历史我是一个非常愚笨的、非常晚熟的学生。40岁之后,才发觉自己的不足。写“野火”的时候我只看孤立的现象,就是说,沙漠玫瑰放在这里,很丑,我要改变你,因为我要一朵真正芬芳的玫瑰。40岁之后,发现了历史,知道了沙漠玫瑰一路是怎么过来的,我的兴趣不再是直接的批评,而在于:你给我一个东西、一个事件、一个现象,我希望知道这个事情在更大的坐标里头,横的跟纵的,它到底是在哪一个位置上。在我不知道这个横的跟纵的坐标之前,对不起,我不敢对这个事情批判。
了解这一点之后,对于这个社会的教育系统和传播媒体所给你的许许多多所谓的知识,你发现,恐怕有60%都是半真半假的东西。
对历史的探索势必要迫使你回头去重读原典,用你现在比较成熟的、参考系比较广阔的眼光。重读原典使我对自己变得苛刻起来。有一个大陆作家在欧洲一个国家的餐厅吃饭,一群朋友高高兴兴地吃饭,喝了酒,拍拍屁股就走了。离开餐馆很远了,服务生追出来说:“对不起,你们忘了付帐。”作家就写了一篇文章大大地赞美欧洲人民族性多么的淳厚,没有人怀疑他们是故意白吃的。要是在咱们中国的话,吃饭忘了付钱人家可能要拿着菜刀出来追你的。
我写了篇文章带点反驳的意思,就是说,对不起,这可不是民族性、道德水平或文化差异的问题。这恐怕根本还是一个经济问题。比如说如果作家去的欧洲正好是二战后粮食严重不足的德国,德国侍者恐怕也要拿着菜刀追出来的。这不是一个道德的问题,而是一个发展阶段的问题,或者说,是一个体制结构的问题。
写了那篇文章之后,我洋洋得意觉得自己很有见解。好了,有一天重读原典的时候,翻到一个畅销作家两千多年前写的文章,让我差点从椅子上一跤摔下来。我发现,我的“了不起”的见解,人家两千年前就写过了,而且写得比我还好。这就是韩非子的《五蠹》。
韩非子要解释的是:我们中国人老是赞美尧舜禅让是道德多么高尚的一个事情,但是尧舜“王天下”的时候,他们住的是茅屋,穿的是粗布衣服,吃的东西也很差,也就是说,他们的享受跟最低级的人的享受是差不多的。所以那个时候他们很容易禅让,只不过是因为他们能享受的东西很少,放弃了也没有什么了不起。但是“今之县令”,在今天的体制里,仅只是一个县令,跟老百姓比起来,他享受的权利非常大。用现在的语言来说,他有种种“官本位”所赋予的特权,他有终身俸禄、住房优惠、出国考察金、医疗保险……因为权力带来的利益太大了,而且整个家族都要享受这个好处,谁肯让呢?所以原因不是道德,不是文化,不是民族性,是什么呢?“薄厚之实异也”,实际利益,经济问题,体制结构,造成今天完全不一样的行为。
看了韩非子的《五蠹》之后,我在想,算了,两千年之后你还在写一样的东西,而且自以为见解独到。你,太可笑,太不懂自己的位置了。
这种衡量自己的“苛刻”,我认为其实应该是一个基本条件。我们不可能知道所有前人走过的路,但是对于过去的路有所认识,至少是一个追求。
我想,文学、哲学跟史学的关系是:文学让你看见水里白杨树的倒影;哲学使你在思想的迷宫里认识星星,从而有了走出迷宫的可能;那么历史就是让你知道,沙漠玫瑰有它特定起点,没有一个现象是孤立存在的。
素养跟知识有没有差别?当然有,而且有着极其关键的差别。我们不要忘记,纳粹头子很多会弹钢琴、有哲学博士学位。这些政治人物难道不是很有人文素养吗?我认为,他们所拥有的是人文知识,不是人文素养。知识是外在于你的东西,是材料、工具,是可以量化的知道;必须让知识进入人的认知本体,渗透他的生活与行为,才能称之为素养。人文素养是在涉猎了文、史、哲学之后,更进一步认识到,这些人文“学”到最后都有一个终极的关怀,对“人”的关怀。脱离了对“人”的关怀,你只能有人文知识,不能有人文素养。
对人文素养最可怕的讽刺莫过于:在集中营里,纳粹要犹太音乐家们拉着小提琴送他们的同胞进入毒气房。一个会写诗、懂古典音乐、有哲学博士学位的人,不见得不会妄自尊大、草菅人命。但是一个真正认识人文价值而“真诚恻怛”的人,也就是一个真正有人文素养的人,我相信,他不会违背以人为本的终极关怀。
25年之后,我们再来这里见面吧。那个时候我坐在台下,视茫茫,发苍苍,齿牙动摇;意气风发的你们坐在台上。我希望听到的是你们尽其所能读了原典之后对世界有什么自己的心得,希望看见你们如何气魄开阔、眼光远大地把我们这个社会带出历史的迷宫——虽然我们永远在一个更大的迷宫里——并且认出下一个世纪星空的位置。
(本文为李佩教授推荐,选自《读者》2005年第1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