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以后,我还会记得,师兄光着膀子站立在硕大的污泥堆体上取样。臭哄哄的白色热气呼哧呼哧地从堆体里冒出,与师兄身上成群结队的汗水交相辉映。
我也还记得,师兄毕业后,我和小瑶蹲在硕大的污泥堆体上,一锹一锹地从堆体中取样。白色的蛆团儿突然暴露在我们面前,我吓得掉入堆体,小瑶怎么都拉不出我,泪水在我们脸上成群结队地掉下来。
保研面试时,导师说:污泥又脏又臭,我们的实验环境比较艰苦,你女孩子能受得了吗?
我知道,污泥是污水处理后的产物,含有大量有机物、重金属、病原菌、虫卵,很脏很臭——可那又怎样?我不在乎。
因为大学考察时,我就在小村庄见过随意倾倒的污泥,村民不知它们的来源,只能叹惜:“我们村子越来越臭,一下雨,那脏泥水就到处流……”
后来我又被一则报道吸引——2010年,我国城市污泥年产量将突破3000万吨。随意堆放的污泥占用了大量土地并严重污染环境,而不经处理直接施用的污泥则造成了烧苗及重金属污染等问题……污泥考验中国环保!
所以,当导师问我的那刻,我答道:没关系,我想为环保做点实实在在的事。
那天,我穿着干净的白色运动鞋,深蓝色牛仔裤。那时的我意气风发。
进入研究所学习后,我和小瑶就前往实验基地。我们兴奋地站在发酵仓上方给师兄拍工作照,忽然,一丛丛白汽从脚下喷出,那恶臭熏的我们睁不开眼,师兄喊道:“快下去!开始鼓风了!”
我们的实验是将污泥进行生物堆肥,堆体高1.6米,在20天的发酵周期中,每天堆体都会定时鼓风。鼓风时会产生大量高温水汽,并且堆体内的恶臭物质会大量地外逸,置身其中的感觉就像是在化粪池里蒸桑拿……那天,我们的衣服用洗衣粉里泡了很久依然是臭的。后来师兄没让我们再上堆体,他说:“女孩子少干这些活儿。”
后来,都是师兄帮我们取的样品,我们只需在实验室做实验。
有一回,实验中需要做一个大箱子,其实这事直接找工人做就行。然而那天,我和小瑶望着车间里的工人,他们的衣服很脏,手里拿着各种工具(那时厂房还没建好,车间里基本都是临时工)。站了半天我们都不敢叫人,最后还是沮丧地去找师兄。
师兄马上就找到人帮我们做箱子。这个男人手脚很粗壮,胳膊上有两处纹身,脸上有一道很长的疤。他极其利索地锯开了PVC板,不废吹灰之力地把钢管拧成型。
我小声地对小瑶说:“你看,这样的人,一个指头都能把我们扳到!”
小瑶答道:“如果爸妈知道我们在山里整天和这样的人一起干活,肯定会担心死的!”
“还好有师兄带我们呢。”
忙乎一天后,我们下山吃饭(厂房建在郊区的一座小山上)。车窗开的很大,车里放着好听的音乐,我们的欢声笑语像风一样吹遍整个山道。那时的天总是蓝如海水,我们喜欢在阳光下享受明媚微刺疼眼的感觉。
然而师兄终于毕业了,剩下我和小瑶、客座学生萌萌一起去基地做实验。没人帮我们取样,我们自己蹲在硕大的堆体上,一锹一锹地挖堆体。可是挖了半天还没挖到取样深度,脚底却开始呼呼地冒白汽。
“开始鼓风了!下去吗?”
“要不坚持一会儿,师兄以前都不怕的。”
然而才坚持了一分钟,我们都撑不住了。99.9%的湿度逼的汗水从颈后渗出并一路南下汇集背脊上的汗珠;大片大片的水汽仿佛妖怪隐遁时放出的白雾,并且这白雾还是巨臭的,什么氨气、硫化氢、粪臭素那是应有尽有,如同一万个人同时朝你放屁!想必孙悟空碰上这样的妖怪都难搞定……
我们悻悻地爬下堆体,鼓风停止后再上去挖。终于挖到取样深度了,突然小瑶一声惊叫——原来我们脚下正踩着一大团张牙舞爪的蛆!我吓得往后一仰,掉入坑中,双腿深陷入堆体,稍动就陷得更深,小瑶怎么都拉不出我,幸好在一旁干活的工人看到了,把我提了出来。
看着我双腿的臭泥,回想起那一团蛆,泪水在我们脸上成群结队地掉了下来。突然间很安静,只听见堆体又开始呼哧呼哧地冒汽。我想起了两年前。
那时堆体上的热汽也是呼哧呼哧地冒着,但它们与师兄身上的汗水交相辉映。那时张牙舞爪的是乐呵呵的我们,不是蛆。因为我们没见过堆体里的蛆团儿。
是的,那时什么事都有师兄顶着。然而,时间总是要过去的。
记得保研那天,我还穿着干净的运动鞋和牛仔裤。那时的我,意气风发,因为那个绿色梦想。
现在,我恰好还穿着那双鞋和那条裤子。只是白鞋很黑,仔裤很臭,而且鞋永远也刷不白了,裤脚即使洗的发白发破,也洗不掉上面的粪味儿。此刻的我,突然很落寞。
萌萌父母听说她在小山沟里干活——还是和农民工一起——干的还是堆肥,他们心疼无比,说女孩子怎么能干这些,连夜过来把她接走了。
送走萌萌那天,我和小瑶相视一笑,叹了口气。
“女孩子怎么能干这些”——我们是女孩——可是,那又怎样?
开始懂了,做有些事是需要持续的勇气与毅力的。师兄不可能永远帮你顶着,他们迟早得毕业,而我们得成长;父母会心疼你,但我们既然选择了,就得担当。
有时我们会恨那个“绿色梦想”,把我们“骗”上了一条不归路,但当我们看到废弃物堆积如山,看到土地被污染得满目疮痍,看到受苦的人们不知情地唉声叹气,那一幕幕又坚定了我们的“绿色梦想”。
渐渐地,我们开始习惯了张牙舞爪的蛆,当衣服上爬满“花团锦簇”的小虫,鞋掉进污泥时,我们抖一抖继续穿上;也习惯了浑身散发着洗不掉的臭味走在路上,常有人疑惑地说:“怎么有股厕所味儿啊?”而我们一笑置之;我们不再害怕那些灰头土脸身强力壮的工人,会像师兄一样指挥他们干活。
对了,师兄走后,我们只能搭着工人的小面包下山,没有音乐,破旧的车窗永远关不上,我们脚下总是塞满了螺丝刀老虎钳之类的东西,身边挤着一起去吃饭的工人,有时前面坐不下,车后面还会蹲两三个。
偶尔也会想起以前,师兄带我们下山吃饭,车里放着好听的音乐,欢声笑语像风一样吹遍整个山道;我们在山间小路上追逐打闹,感受被明媚刺疼的感觉。
可不是,那些都是过去的事了。
“……最后,请再看我们实验的一些照片。”
从基地回来一年后,我参加了学术演讲,幻灯片最后是我们的实验照片。《燃情岁月》的音乐轻轻响起,那隐约流露的忧伤有一种被温暖阳光刺伤的感觉。画面里,先是两年前师兄取样的照片,然后是我和小瑶站在大堆体上,戴着口罩和帽子的照片。照片里没有师兄,他们已毕业离开。
此刻,我一人站在演讲台上。照片里的小瑶也已毕业。
台下掌声响起,但我低下了头,泪突然在眼眶里涌动。
当年,有师兄罩着我们。我们是女孩。
后来,师兄毕业了,我们自己堆肥。“我们是女孩”——那又怎样?
其实,那些都不重要。
只要你记得,那年,我们一起堆肥,为了同一个绿色梦想。
(蔡璐,中科院地理所博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