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相信许多人都跟伟大的鲁迅先生一样,“年轻时做过许多梦,后来大半忘却了”。我走进中科院研究生院,是在大学毕业工作三年之后,似乎是在继续旧时的梦。是这样的吗?我想我需要花一点时间整理一下零乱的思绪,因为我有时会在心里问自己:我究竟为了什么又花那么大的力气走进校园,在这里我将学到什么,它是否会有利于我以后的生存?
人生有时是充满讽刺的。当年自己豪情万丈,不辞千里的离乡求学,只是想离开贫穷的家乡,到外面去寻找一种别样的生活,甚至于做出一点成绩,对自己的人生有一个交代。而大学毕业之后却又回到了家乡,当上了一名中学地理教员,像一只苍蝇在飞了一圈之后又回到了老地方。
那一年我24岁,生平第一次的体验到那种强烈的失落感。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环境?在这里,“当官的看不来教书的,教主科的看不来教副科的,教理科的看不来教文科的”,上班时要签到,没课时要坐班。人们会为增加几块钱的津贴津津乐道,也会为多扣几块钱的工资找领导扯皮。平时谈论得最多的是谁这个月又多收入了几十元。最多的消遣就是打麻将。人们又是那样的无聊,任何人只要有风吹草动,立即就会满校风雨,并将成为人们长期的谈资。比如某某想跳槽,都到外面面试过一次了等等,这些都是经久不衰的新闻。刚上班时,我还有一点优越感,我比这里的人们毕业的学校要好,但这种优越感很快的被他们转化为嘲讽,“还名牌大学呢,赚的钱没我多”。
我不喜欢周围的环境,我能做到的就是尽量保持与它的距离就是了。我想我不能再对事业的成功报不切实际的幻想了。回到村里,我是受人尊敬的教书先生,我的亲人和我都从这份尊敬中得到虚荣心的小小满足。父母都无可置疑的认为我会在此生活一辈子,从此不用当农民,去体会那其中的血、汗和泪水,多年的心血总算没有白费。他们不知道,如果我完全的溶于那个环境,他们多年的努力只是将一个本该是纯朴的农民转变成为了一个小市侩。激情冷却,年少时的理想大概过于夸张了,就让它落于地面。我明白自己的专业和综合实力在外面是缺少竞争力的,所以我不打算到外面“瞎折腾”了。这年头,大学毕业生一年更比一年多,差专业找份工作是不容易的。我已经认清了形势。我比方鸿渐幸运多了,他失业了,为找一份工作而不可得,我至少还有一根“鸡肋”。重要的是,我认为,人生追求的终极目标“幸福”二字而已,而幸福就是“以你自己的方式度过自己的一生”(C.Moley)。事业成功并不能代表人生成功。而事业和爱情是构成幸福的重要因素,那么我只能寄希望于找到一个古典的女孩,成就我向往的一份古典爱情。时年我已24岁,从未谈过恋爱,与女孩子的交往都极少,这大概是农村出来的大部分学生的通病吧。我希望在此能找到一个女孩,“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并且自信,弱水三千,自有我一瓢饮。总之,我要找到足够的理由让自己安定于此。
我已决定将自己的脚坚定的踩在脚下的土地上。我需要做好自己的本质工作,毕竟我是老师,总不能尸位素餐,误人子弟。一次上课时,一个学生睡觉,我请他站起来。他说:“老师,不是你讲的不好,是我实在太困了。我打算学理科,高考不用考地理。”他说的极其有理,我读高中时同学们也是这样。只是我们不敢在课堂上跟老师理论。我就让他坐下了。一些班的学生知道我是学理科的,所以上完课后会问我一些数理化之类的题目,所幸我未全忘,有时也能对付过去。有一次在轻松的解答完一个学生的数学问题后,他对我说:“老师,你为什么不去教数学?教物理化学也行啊!”
无论是同行对小课的看低,还是领导、学生对地理的不重视,都不足以让我离开此地。生活的第一要义是生存。我那时看来,只有考研才是前进之路,但太幸苦,我视为畏途,我不去读,自有人去读。我心中还有希望,就不会离开。
人在一种希望破灭之后就会生发另一种希望,多是用消极的代替积极的。比如古人仕途不顺就希望隐身市野,爱情不成就希望遁入空门。我在这个地方己工作了近两年了,苍老了许多,希望也在此间破灭了,然而还在照旧的生活下去,因为一个人在一个地方停滞越久,移植时也就越痛苦。是我在与一个学生的交流中改变了我当时还会继续安定下去的结果。
一天,我的一个学生敲开了我宿舍的门。我请他进来,他于是跟我讲他如何痴情于一个女孩而现在又分手了的故事。跟现在的高中生失恋的故事几乎一个版本的。这个学生让我领教了现代高中生的大胆与早熟。他说我不是主课老师,没有主课老师那般严肃,最主要的是他认为我身上有一种他喜欢的书生气,是一个值得信任和亲近的老师和朋友,一定会替他保守秘密。这个学生勾起了我对自己那份希望破灭过程的完整记忆。
是在我25—26岁的过渡期里,单位来了一位师范院校的实习生,她是我一个同事的师妹,我们很轻易的混熟了。待她两个月实习完之后回到学校时,我就发短信告诉她,我很喜欢她。她也给予了我积极的响应。至于她喜欢我什么,很具体,但我不想再提了。古龙说:老年人谈恋爱,就像老了的房子着了火,一发不可收拾。她的家就在我工作的这个小城市,但她的学校和我的单位之间隔了一个武汉。我们通过手机和书信联系。中途因我到武汉出差,只抽空到她的学校见过她两次,当她放寒假回家时,我们的故事便结束了。原因很简单,就是我来自农村,家里太穷。我和她基本上都遵循了一种俗套的程式。我先是问她为什么,再是竭力的挽留她离去的脚步,最后是自己伤心与绝望。她先是不忍,而后是在父母的劝说下开始动摇,最后终于认清形势下定决心。这本已是剧终,可我遵从孔子的“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总认为多付出一份努力或许会有转机,所以又去自作多情的纠缠。那时她已大学毕业去了另外的一个地方工作了。直到我自己累了病了不能再继续给她写信时,我才终止了自己导演的那个可笑的丑陋的续集。当年我在笔记本上记下那一个个细节时,纸上铺满的全是泪水,而今天我已不再激动。
我的第一次恋爱真正的生命是两个月。我遇到自己想要的女孩,即徐志摩所言的“灵魂之唯一伴侣”,我全心付出,倾注自己全部的痴情与梦想,期望第一个与自己牵手的女孩成为自己的妻子,但我已没法做到了。我这片老房子烧成了灰烬。李敖先生说:唯有恋的短暂,才能爱得永恒。这成立吗?我现在还不知道。来了又去了,二十余年的梦想就此消解了,感觉真的像梦一样。
让我没想到的是,我竟然流出了久违的泪水,我似乎不觉,而坐在我对面的学生的眼睛却睁大了。他如顿悟的佛徒般虔诚的看着他的老师。这就像人们对已埋葬的事物总不免去凭吊,我说要忘却那一切却又不时的勾起了伤痛。我非常感谢学生对我的信任。当时正在给他讲一些书中的痴情故事。给他讲《神雕侠侣》中的杨过,十六年后,仍然从绝情谷的断肠崖上跳了下去。讲《天龙八部》中的乔峰,为了阿珠终身不娶。讲康熙的老师伍次友先生为情出家,讲康熙朝文武全才的能臣周培公为情早逝。讲美国的五星上将马歇尔将军“曾经沧海”的故事。讲“春蚕到死'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讲“海不能填唯有恨,人难再得始为佳”,讲“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不管他愿不愿听,我都要让他明白他的“痴”不值一提。我相信眼前的那个男孩,在经历一段时间的人世沧桑后,一定会成为人生角斗场上刀枪不入的斗士,绝不会为像他现在遇到的事伤心,比我要坚强得多,因为他“出道”早,并且颇受点化,你看他虔诚的态度就知道了。其实我还想告诉他:男人必须优秀才能有魅力。女孩是一种现实的生物,你不要相信誓言,要绝对的相信实力,否则你的失望不可避免。这世间不存在弃绝功利的爱情。而你,还是学生,还靠父母供养着才能读书。学生在起身离去时,我告诉他,以后不要读书太多了,为什么?因为书看多了,人就容易变成一种理想主义者,而现实的一切不可能完美,没有听说过“窗下乃是坟墓”吗?虽然我绝对同意余秋雨先生所说的“读书是为了建立一种健全的人格构架”,但少读书的人似乎更能圆滑世故,生活得更好,而书读多了的人,却容易文弱迂腐,思想保守,身上一股“酸气”“人的痛苦就在于他知道的太多了”。在历史上是不读书的蒙古人打败了读书的宋人。
我在跟学生交流时,心里就在进行着反省。和我的学生相比,我只是多了苍老,我也一无所有,一无所成,却还一直沾沾自喜,自以为是,摆不正自己的位置,所以才有了这次的失败,幻想的破灭。想起了莎翁的一句话:I am nobody!
我又咬紧牙关,攒紧拳头,准备再一次的背井离乡。对于校园的那份宁静与古典,对于那浓郁的人文气息还是极其喜欢的。我的又一个希望就是离开这个我不再有希望的地方。
考研完后,有一次我遇到了我宿舍对面楼的一位老太太,她跟我说,我以前总看到你宿舍的灯到2点多才熄,怎么现在又熄早了。我微笑着告诉她:我又习惯于早点休息了。我很久都不想笑了,可能是因为笑时皱纹太多。我又苍老了许多。
我来到了中科院研究生院。花了一定的代价,看得见的还是要计算一下的。我在原单位已工作三年,按理它不该收取我的违约金,但校长硬是让我乖乖的交了1000元所谓的违约金,否则他不放档案啦。扣除了我最后一个月的工资和学生高考后我应得的奖金。总计不少于2500元的。扣除的原因很简单,就是我走人了。这些钱以我父亲的计算方式是可以买两头很好的耕牛。放到现在,如果我每个月多吃100元,那么三年里我至少会吃的很舒服。当然,“舍不得孩子套不得狼”我想走了就不该这样去算帐。
“熙熙攘攘,皆为利往;挤挤挨挨,皆为利来;利之所在,群聚若蛆”。我不为利而来,这本不是我要来的地方。看着周围年轻的小兄弟们,我感到了凄凉,我与他们似乎不协调。我本无意跟他们一样过那种起早贪黑的读书生活。我从自己的处境设想,这里也是一个收容所,收容了一些在生活中不如意的难兄难弟们,我们中的一些人,一定如《天龙八部》中的虚竹一样,安心于做一个小和尚而不可得,才逃到这个地方的。
来了就来了,怎么说也得珍惜这来之不易的机会。看看外面,还有很多很多的同胞们等着进来呢。但是想一下自己的专业,就又有了读大学时的那一种感觉:我们在这里是跟好专业的同学当陪读的。毕业之后,他们走上“康庄大道”,我们是否又会像大学毕业时那样为找一份工作几近四处哀告,最后只得将自己廉价出售。我记得读大学时老师讲过一个例子:中国土生土长的道教与进口的佛教在下层打得不可开交,但是到了上层,当孙悟空大闹天宫时,道教的玉帝老儿去求助于佛教有头有脸的人物如来佛来镇压。足见他们不是敌人,而是朋友了。那么我们到底要学到一个什么层次才能去漠视专业之间的界限,让我们学什么都能比以前更好的生存呢?研究生在旁观者看来是不错的,我们的人生又实现了一次壮丽的海拔。但如我者,实是玻璃窗上的苍蝇――前途光明,没有出路。那则寓言是这样讲的:狐狸看到一串葡萄,想吃却够不着,就去学跳高。等它学好本领再来时,一跳却越过了葡萄架,还是没吃着葡萄。我们的愿望跟这只狐狸一样简单,但却似乎总不能实现。
当年是因为在一个地方看不到希望才逃的,逃到这里已无处可逃。那就朝前走吧。研究生毕业那年,我就三十岁了。真是“三十年湖海常为客,都付与风吹梦杳,雨荒云隔”。常言道:三十而立。我,三十岁不仅看不到儿子立,连自己都不知何去何从。生的愿望原本简单,却奈何不了现实。想起了娶了一大群如花似玉的老婆,又身为爵爷的韦小宝之叹: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此言真也。
(作者:朱明勇,中科院研究生院地球科学学院2004级硕士研究生,培养单位为中科院武汉测量与地球物理研究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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