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是东经112度、北纬27度,位于北京的7点钟方向,丘陵纵横,树木繁茂。它本名望岳村,曾由莲花乡保护,现乡级已撤,统管权力由镇里收纳。谷歌地图上找到的它是个小小的字母U,三面环山,中部平坦,只有北边的道路能通往外地。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末,赖氏一家从字母U的底部——望岳峰搬下来,全家老少十几人齐上阵,盖起了土砖房,从此定居在山脚。二十多年光阴一瞬而过,年轻力壮的女主人从赖大妈变成赖娭毑,她的七个孩子也纷纷成家立业,大多离开了这个小山村。
苦尽
赖娭毑身板硬朗,出生至今极少得大病。她曾亲眼目睹日军进村扫荡、曾参与公共食堂的集体劳动,她见证了农村供销社的盛衰,也见证了计划经济到市场经济的蜕变,曾经她是大家庭的童养媳,如今她已成养老保险的受益者。
提起日军进村的那段历史,赖娭毑情绪十分激动,虽然事件久远,但她眼中的怒火一点便着。“哪家日子不是过得比苦瓜还苦?”由于当时还住在山里,赖娭毑一家侥幸躲过了疯狂的日军,“这些日本人真是饿惨了,看到谁家有点儿吃的就抢,有的跑去菜地里拔萝卜,还有的直接拖走别人家的水牛,简直就是强盗。”日军在此犯下的恶行远不止这些,赖娭毑摇摇头,没有再说下去。
新中国成立后,举国欢庆夺回主权,小山村里的人们也庆祝终于赶走了无赖日军。赖娭毑惯用的民国纪年法被废除,一问出生日期,她张嘴便答“民国二十四年”。看到笔者在小本子上写的简体字,赖娭毑无奈地笑了笑:“本来就大字不识几个,换成新式字体后更不会认字了。”
伴随赖娭毑大半辈子的计划经济,是新中国历史上无法抹去的一笔浓墨。不管买什么都要手上有票,买米有粮票,称肉有肉票,量布有布票。每人每年能分到一定的粮票,由人民公社发到生产大队,大队发到小队,小队再一一发到各家各户,粮票的数量多少并没有年龄差别,而是统一按人头分配。
毛主席开设的公共食堂深入各个地区,小山村分成三个生产队,就像所有学生都在学校吃饭一样,人们一起做事一起吃大锅饭,做事不计报酬,有饭同吃、有衣同穿。据赖娭毑回忆,不准私人起火,不准养猪、不准种菜,有专门的养殖部门负责肉蛋蔬菜的供应。
1961年公共食堂被解散,赖娭毑的小儿子参加了之后的集体大生产,“各人煮自己的饭,也允许自己养猪了”,他说养的肉猪要超过128斤才算“上了等级”,食品站才肯接收,收购单价为5毛,屠宰后再以每斤7毛6分钱卖出。此时,制度上出现按劳分配的雏形,农民出工不再是“干多干少干好干坏一个样”,而是按照每个劳动力的强弱和技术高低来评定该工作日应得的工分,最高是10分,稍差点儿的是7、8、9分,10分才能换成一个工分,
年底结账时,一个工分值3毛钱,每个人能拿到两百元左右,折算成稻谷大约是一千斤。分配的口粮就以工分冲抵,以上一年整个生产队的人均粮食产量为基准,例如上年度人均产粮600斤,4口之家就是2400斤,如果工分折算下来的钱不足以购买这2400斤稻谷,就只能拿到实际工分购买的粮食量;如果购买力有剩余,就可以领到额外的纸钞。
等手里攒够钱了,才能神气十足地逛一次供销社。供销社的货架只有两层,陈列的物品有煤油(没通电灯)、籽盐(一粒一粒的)、布匹、解放鞋、袜子、毛巾、副食品如小花片糖果饼干等。过年再拮据也要打年货:称肉打酒买鱼,给小孩买块糖果,买鞭炮的人极少。出去给长辈们拜年,送点片糖或白糖聊表心意。
农业税俗称“公粮”,于2006年取消。赖娭毑的小儿子还依稀记得,集体生产时农业税由生产队交,1982年分田到户之后由个人自行上交,每到秋收结束,他便将收割好的稻谷运送到大仓库里,来抵销上缴款。当时亩产量只有600-700斤,平均每亩田上缴300斤稻谷,他家有两亩多田,需要交700斤谷。
1992年村里调整了分田格局,嫁女的、外迁的人家的田地,调换至新迁入或者新生儿手里,最初每人分得一亩三厘田,修路后每人只剩下八分田。“90年代出生的小孩都分到了八分田,还有一小块山,但是2000年之后田分完了,新生儿就没能再分到田。”赖娭毑记性还不差,掰着手指头算起了年份。
甘来
与小儿子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的赖娭毑每每遇到下雨天,都害怕雨水进房、后山崩塌,急得团团转,一会儿和儿媳去房子侧面检查是否有滑坡前兆,一会儿坐到大堂里祈祷雨下小点再小点。“以前总担心山洪爆发会把房子埋掉,住得极不踏实”,自从2003年小儿子贷款修葺好红砖楼房,赖娭毑才真正松了口气。虽然下雨前后屋子里还是会冒出来蚯蚓、螃蟹、青蛙等小家伙,“至少不用再日夜担忧,雨天也能睡个安稳的午觉。”
拆除旧房时,从墙壁里掉落出一分、两分、一元、两元、五元、十元的老钞票各一张,不知道是谁的私房钱藏在这里。村里的供销社消失了,乡里那个也被农村连锁超市替代,窗台下刷的“农村供销社”几个白字逐渐褪色,最终隐匿在时光里。
90后孩子记忆里,尚且认识几个扁担货郎,他们挑着两大筐豆子花生之类的零食,四处行走,在有人在的家门口叫卖。为了哄小孩多读几页书多算几道题,赖娭毑总会从最里边的衣服口袋里掏出几张收了很久的纸币,到货郎手里换几块凉糕给孩子吃。后来乡里出现了集市,逢四逢九的日子里,商贩们或踩自行车或骑摩托,载着从批发市场淘回来的东西按期来到乡里的主道两旁,依次摆开货架,有服装、反季节蔬菜、豆腐、冰冻猪油、布料、糖果蛋糕、苹果梨子菠萝、果树苗、爆米花、磁带影碟等摊位,还有收集女人长发、兜售打火机灭鼠药的。肉铺在集市的西南角,每天都开放。
“小时候,为了买到新鲜的瘦肉,天还蒙蒙黑就要爬起来,一个人提着菜篮子屁颠屁颠地跑去肉铺,到那儿天刚微微亮,就已经有三四个人在排队。瘦肉四块五一斤,而今涨到十五六块,再也没有免费的猪尾巴猪血猪骨头了。”赖娭毑的孙女是典型的90后,每到七月双抢季节她要负责采购食材、做饭洗衣、喂猪放牛,“现在家里置办了几件农业机械,不再仅仅依靠老牛犁田,效率快多了,双抢期从半个月缩短到一周,我个人的任务也减轻不少。”
2005年,小山村搭上长株潭一体化的发展快车,筷子厂建立了,吸纳附近的劳动力一百人。2009年统一电话区号,0731不再是长沙的专有符号。2011年几个外地人看中了小村的矿石资源,前来开了个大理石加工厂,又解决了一批人的工作问题。
上了年纪的老人都还记得,自己的户口属于中华人民共和国湖南省长沙府湘乡县。今年八十岁的赖娭毑就经常念叨,我们这一片原本是长沙的管辖范围,后来长沙、湘潭“分家”了,各立门户、各自为政,而现在又要实行长株潭一体化,还是要联合起来搞发展,所谓“团结就是力量”,在平民百姓心中大抵这样解读。
房子越修越漂亮,道路越修越宽敞,小山村的人们越过越快乐。
赖娭毑的几个女儿都嫁到了很远的地方,正月初二上午,所有儿子女儿带齐自己的儿女、孙儿,回到了小山村,将近四十人的全家福里,赖娭毑笑得最开心。“我不求她们带回来多少金银珠宝,只要每年能送把人儿回来给我瞧瞧就好。”正月初十赖娭毑的第二个孙子大婚,娶回来一个如花美眷,赖娭毑高兴得合不拢嘴,“家里又添口人咯!”可能再过个三五年,赖娭毑这一大家就是五代同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