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班主任的布鞋

  • 作者:青帝,原名刘刚
  • 创建于 2005-07-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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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中学的头两年是在家乡蜀南小镇一所乡村学校度过的。学校坐落在小镇几公里外的一座小山坡上;学生不多,中学、小学加起来也就四五百人。校园的建筑是几排长而明亮的瓦房,每排瓦房分出好几间来便是教室;几排瓦房中间中有一个高大宽敞的礼堂,把中学和小学大致分开。瓦房中间的开阔地是课间休息用的,全不铺水泥,褐红的砂土上错落摆了几个花园,种的都是些附近山上、溪边的花草,野兰花啊、栀子花啊、状元红啊、太阳草啊什么的。学校靠山腰平地的一侧,一二十棵桉树和梧桐围出一大块操场来;山脚马路和水田边上则多是樟树和竹林,它们中间有一个很大的后花园。远处望去,整个学校便隐在这大棵小棵的樟树、桉树和一丛一笼的竹林中间了,只露旗杆或礼堂一角,学校也得了个好听的名字叫“凤竹”。 学校的老师多是本地“民办教师”转正后留下的,就住学校附近,有的闲时还弄一两块菜园子。那时我刚上中学,开学第一天早早地报完名后坐在新教室的窗边,脸贴上去嗅新课本中那醉人的墨香,心里憧憬着:中学的老师会是什么样的呢?这些长长的拼音组成的英文可怎么念?……一切都是那么新鲜好奇。我把手搭在窗台上。那窗户极大,窗棂是好多根钢条做的,上面虽已生些锈,但此时早用红漆涂过,只能看到一片红。透过这一片红,操场边斜坡的地里却是油油的绿色。那些卷白菜呀、莴笋菜呀、棱角菜呀,叶子大,立得又高,在那一片绿中煞是显眼。菜地里一个人正扛着锄头缓缓走出来。可能是菜叶上晨露还未散尽,他落脚时左挑右选的,好像生怕沾湿了鞋,又像是怕搅了卷白菜、棱角菜们的懒觉。不知为什么,看他这样子,我就立时想到了小学里六一儿童节舞蹈表演时,台上女生们挎着竹篮采花儿时一扭一扭的模样,竟有些想笑。 教室里人渐渐坐满,个个都用一样惊喜而又带些许腼腆的目光四下打量着。突然有人说:“老师来了!老师来了!”就有不少人从门口和那边窗户探头去看。我也探头望望,可什么也看不见。正遗憾地盯着教室门口的地,外面脚步声渐近,一双布鞋迈了进来。那是一双青黑色的布鞋,鞋底纳得很厚,鞋面却有些旧了,边上还沾些新鲜的土。布鞋一步一步迈上讲台,鞋底在地上发出奇特而悦耳的声音。等布鞋立定不动了,我抬头一看,不仅一惊:这不是菜地里跳舞那个人么?他身材好高,穿一身半新的中山装,标准国字脸上全浮着微笑;鼻梁有些发红,眼睛黑而有神,两眉间额心处竟有一颗痣!我心里又想笑了:“这不是戏文里所说的美人痣么?”这时他开始讲话:“我叫余小平,是你们的班主任,也是你们的语文老师……” 乡村学校里的学生是要走几里或者十几里的山路来上学的,但学校早课的时间也从不曾晚。我们通常结了伴在晨雾中一早出发,过几片金黄金黄的油菜地,淌一条“叮叮咚咚”响的浅溪,再选定下午放学后打野杨梅的树,到学校山坡下碰见好多背了书包跑的同学,才慌了起来。每次总是踩着大礼堂顶“叮叮叮”的铃声冲进教室。刚放下书包,还来不及擦汗,上课老师便进来了。但只早上是语文课时完全不一样。那时我们是在后花园上晨读课的,所以即便迟到也不用急冲进教室,何况早上的晨读从来没有人迟到过。余老师站在中央那棵两人合抱大的樟树下,我们则散坐在几个花园的沿上,足有好几圈。不用担心听不见,因为在这静静的早晨,余老师的声音是那么洪亮:“我冒了严寒,回到相隔二千余里,别了二十余年的故乡去。时候既然是深冬;渐进故乡时,天气又阴晦了……”他边念边踱,布鞋在砂地上蹭出“沙沙”的声音,从花园一角到另一角。我们的思绪便跟了他的声音透过晨露,穿过薄雾,穿出树枝竹林飞到好高好远的地方去。我们一面听,手便从状元红花的花蕊中拔一根出来放在嘴里,里面有甜甜的浆液;有人含一片樟叶入口,则满口是樟脑的馨香。余老师读完,布鞋就靠在大樟树下不动了,轮到我们一起朗读:“深蓝的天空中挂着一轮金黄的圆月,下面是海边的沙地,都种着一望无际的碧绿的西瓜……”他听着,眼睛里闪烁着快乐的光芒,布鞋有节奏的在地上轻拍着,我们就仿佛看见上面粘附的新土一颗一颗掉下去,看见少年闰土手提钢叉向那匹猹刺去,看见大竹匾下竹鸡儿、角鸡儿来吃枇谷,看见沙地里潮汛时有青蛙似两个脚的跳鱼儿跳……竹叶与樟叶的缝隙里,灰白的月亮还露着半只脸;太阳却已从另一边升起来。 我在小学里一直是班里的“不安分”分子。上学路上为玩玻璃球迟到过,用橡皮弹弓打过女同学的饭盆,因去小河边摘薄荷叶子误过考试……大概每个人小时候都有些不足为外人道的故事吧!然而年龄渐大,这些事也少起来,但还是有一次的经历让我记忆犹新。我趴在课桌上从睡梦中被物理老师惊醒,自然免不了他那些喝问:“刚才我讲的你都懂了?课堂是你睡觉的地方么!……”听同学们一阵哄笑,我不知哪里来了劲头,竟随口胡诌道:“我病了,头疼。”物理老师看我的样子,显然气极了,吼道:“走走走,到办公室去,到办公室去!”我被带到了余老师面前;他坐在藤椅里,国字脸上还是那种熟悉的微笑。我有些后悔不认错反撒谎了,低着头不敢看他,只瞥见他那白布纳的布鞋底,心里便一片空白。他竟招呼我坐下,问道:“你上课睡觉是身体不舒服么?”我心里越发着慌了,不敢答话。他又问:“头疼是不是感冒了啊?”我额头都快渗出汗来,只是摇头。他见我这样子,道:“下两节是我的课,你先去我家休息休息吧!”便领了我往他家去,我不由自主地跟到他家。他让我躺在床上,一面又取出几个雪梨来,道:“这个对感冒发烧有好处。”我侧头看见屋角有一排布鞋,式样新旧都差不多,心想:“他每天都穿布鞋,却原来有这么多双!”余老师一面给我削梨,看我眼瞅屋角,一面笑道:“怎么,看见这么多布鞋很奇怪么?”我真的有些疑惑,便望着他。他笑笑说:“我这个人就喜欢穿布鞋,轻便贴脚,走起路来扎实稳当。你说是不是?”我点点头。他又说:“我中学毕业在家种了几年地,后来恢复高考后我上了师院。我在师院的老师教给我两句话,'认认真真做事,堂堂正正做人’,我一直当座右铭记着,便如穿这布鞋一样。我这辈子是做不了什么大事了,可你们年轻,时代不同了,可都是些有出息的人呢!”我听着他这两句话,突然鼻子一酸,竟流下泪来,哽咽道:“余老师,我……我错……”他那方方正正的国字脸靠了过来,一面给我擦眼泪,一面递梨给我,微笑道:“都上初中了,还哭鼻子么?”……“认认真真做事,堂堂正正做人”,他说这两句话时的每个细节,我到今天都还记得清清楚楚。 蜀南小镇的四季总是那么迷人。春天山里溪水涨过,房前屋后粉红的桃花,雪白的李花和郁郁葱葱的竹子散地漫山遍野都是;夏天嫩茶拔新叶,樟树开大伞,都结了指头大的籽,山上鸡蛋黄和野杨梅的果更是熟得一碰便落一地;秋天花园里那些菊啊、海棠啊开得满园都是时,树上枣和柿子都还能打得到;冬天里绵绵细细的雨洒得田里河里满是皱纹,林子里觅食的鸟儿却喳喳地叫……春夏秋冬,一年转眼便过去了。然而,凤竹毕竟是一所乡村小学校。终有一天他们决定撤了这里的中学合并到镇里去,中学的老师也要陆续调去镇里和县里的中学。 我望见余老师蹲在菜地里便走了过去,可又不知问什么好,只远远地站在操场上。他看见我,就招手让我过去。我见他正在拔一方菜苗地里的杂草,终于鼓起勇气问道:“余老师,你也要走么?”他微笑着摇摇头,反而问我:“你们家都种什么菜?”我说:“卷白菜,棱角菜,莴笋菜,这些都种。”他又问:“那你们要照料这些菜长大么?”我点点头。他伸手抚摸着这些菜苗,叹道:“是啊,这些菜苗都还小,我自然舍不得;便是它们长大了,下一年的菜苗又会发起来。”转头冲我笑笑,连额心的痣也写满满足,说:“我不会走的。等你们毕业了,哪怕是教小学,我也会留在这里。”我心里一热,高兴得恨不得马上就去把这个消息告诉所有同学们。他却招呼我进去帮他,说话时站起来在菜地里走路的时候,又跳起了我第一次见他时的“舞蹈”。只是这时细雨刚过,他的布鞋却深深印在这松软的土地里了…… 余老师真的没有走,我却很快转去更大的中学念书了。后来又上了省重点的高中,北京城里的大学。我见了无数更美丽的教室和校园,见了燕园诗意的湖、美丽的塔,却还常常忆起凤竹学校的种种景物来;我见过无数穿皮鞋的老师,穿西装的教授,然而总不曾忘却那双布鞋,青黑色纳着白底沾些新土的布鞋…… 穿这双布鞋的人多年不见了,愿他一切都好。 (本文获“中国科学院研究生院第四届校园文化艺术节”征文大赛一等奖,作者青帝,原名刘刚,资环学院808班研究生,培养单位为地理科学与资源研究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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