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2008年4月5号,济南。
揪起黎明前的最后一丝黑暗,我踏上北去的K162列车,悄悄的,看了一眼身后的大地。
孤独是旅途的慢性毒药,手中沉甸甸的温暖,把它泡开,在我想不起明天的心里,氤氲,沸腾。窗外的一切都在倒去,远离,都在慢慢模糊,屏蔽,都在每一次出神的刹那,一起消弭,都在每一个回首的瞬间,挣扎在跳跃的视线里。
明天在哪里,呼啸的汽笛撕开天际,把我所有的悲喜,一一抛弃,在风里,在雨里。
雯哥说,拼了,只要别紧张。——我知道无论在哪里,无论哪一天,都会收到这样的短信,只要我开机。
鸟说,你有着落,我也很得意。——是啊,因为有你们,我活在沉甸甸的希望里,我一步步坚持走在这般苦涩的泥泞里。
大冲说,别着急,相信自己。——我相信我有足够的勇气,踏出属于我自己的足迹;我相信人间四月的晴雨,会浇灌出热血的奇迹。
老虎说,一切没问题,有我接你。——我用一个轻巧的旅行包,拎着厚实的祝福,泊在六小时后的北京站里。
5号,北京。
第一次踏足首都,入目的却是略显陈旧的火车站,鳞次栉比的琼檐楼宇中,我并没有看到想象中的繁华,更多的,是一分容颜老却后的沧桑尽显。
车站上满是挈妇将雏背铺盖的打工者,他们的命运隐藏在繁华背后的辛酸里。而我的命运,则徜徉在那充满玄机的一问一答里。
走出长长的地下通道,挤过汹涌聒噪的人群,心里默念着,北京我来了,抬头时是依稀梦过的北国碧落。风吹过,凉凉的视线里长长的路,悠悠的白云下高高的桥,旧建筑,硬石板,青青的墙角边是一丛新新的芽。
老虎来了,原来二百斤的身材瘦了下来,不变的,是笑起来呰呰的牙,说话时唾沫乱飞的大大咧咧。
晕晕乎乎的转了一个小时,终于来到中关村。招待所条件不错,我是个颇能随遇而安的人,可以安安静静的看几天书了。
我的地盘我做主,但老虎和小利的地盘,我是没法做主了,这晚饭嘛。。。咳咳。。。我知道我会笑的很奸诈,索性摆出一副不要铺张浪费的痛心的嘴脸,施施然随他们走进一家法号鄱阳湖的馆子。
送走老虎已经是八点多,于是回到房间。在这陌生的院子里,这是我唯一能够放松的地方。房间四个人有仨山东的,余下一个河南人也是山大的,所以大家很是两眼泪汪汪的感觉。
闲话说的不少,可一谈到敏感话题,心里的弦还是绷紧了。未来无可预料,这几个为命运走到一起的人,在渴望成功的瞬间醉倒,沉眠在满怀心事的夜雨里。
(二)
6号,北京。
醒来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起身时耳边依旧是噩梦初醒的余响。当一个人战栗的走向他渴望已久的未来时,自信已经不足以成为战胜紧张的理由。希望和绝望就是这样一对冤家,你抱的希望越大,对绝望的恐惧就越大。给一个人希望,又把他的希望掐掉,人世间最残忍的事莫过于此。于是,这世上,就有了乐极生悲的故事,就有了事与愿违的痛苦。
在北京吃饭而不考虑或者很少考虑价格的细节,对我来说是这辈子最奢侈的事情,因为我没时间也没心情顾及这些。我得把这宝贵的时间,用在别人看来毫无意义而我却深以为然的临阵磨枪上。于是,看书,看书,再看书,接着看书就成了我这几天生活的主题,而手边的笔记也渐渐厚了起来——不懂笔墨不看书,这是我的习惯。
想象着复试里可能遇到的各种问题,预测着口语里可能卡壳的每个地方,不厌其烦的向每个人问他们复试的经验,一遍又一遍的背诵着那篇重新写过的introduction,我像一个想翻盘的赌徒,押上了自己最宝贵的一切,前途,命运,甚至可能遭遇的遥不可及的爱情,最重要的,是对希望的义无反顾的执着。内心的焦急燃烧着每一根神经,对成功的渴望颠覆着一个个退却的念头,心在挣扎,但我的手绝不颤抖,我太需要一次成功了。
我需要用一次真正的成功证明自己,在这半年的苟活里,一次次的望穿窗外的世界,一回回的反思四年的得失,在最痛苦的回忆里磨光自己所有的憧憬,在最艰难的日子里逼迫自己直面现实,因为那时的我,现在的我,走不出今天,就没有明天,不接受绝望,就没有希望。父亲说我是个坚强的人,在十一月那段最难熬的日子里,我终于寻到一个夜晚,一个远离灯火的球场里,一个飘着落叶的石阶上,逼着自己放纵的哭泣——多少年,对男孩们多么平常的事情,可对男儿们多么耻辱的事情,我用这种最彻底的方式发泄着心里阴霾,撕裂着灵魂里拒绝离开的怯懦。我从来没有后悔过,对我曾走过的一切,无论错误,还是挫折,但我允许自己用一次哭泣,释放心底里那份千疮百孔的柔软,结束我最后的犹豫不绝。
我太需要这一次成功,并非无法承受失败,而是我太渴望浪子回头,或者,我更需要一个起点,让我可以重新燃烧,在尘埃满面的青春之后,照亮那些渐已浑浊的梦想,在已然颓废的岁月里,拾起那些宝贵的热情。
中午小利请吃饭,跟我说了很多。绷紧的心弦有了点放松,我努力用微笑告诉所有人我决不放弃。下午偶遇白脸的杨威和黑脸的小邓,居然是报同一专业的,分没我高,但他们两个还是报同一个老师,一定会有一个黯然离去。我没有给他们同情,在这个城市,最廉价的东西就是同情,最虚伪的东西也是同情。我对他们说,希望有很多,我们一定能抓住其中一个,你们努力把我挤掉,这也是个好的选择。
晚饭后要回洞的时候雯哥和大葱来了短信,我没有回,因为怕找到懈怠的理由,所以回洞继续看书。但心里的温暖渐渐的沉降着不确定的情绪,让我静静的印刻着一页页文字,让我幽幽的默诵着一段段音节。
我是这般安稳的睡去,沉眠在失败和成功的岔道口。我满足于身边人每一声真心的问候,我感动在朋友们每一句的嘘寒问暖。在我最困难的时刻,任何的鼓励我都会感激莫名,任何的关注我都会报之以李。我明白站在我身边的人有很多,尽管我这么深深的隐藏自己,尽管我已习惯自己舔舐汩汩流血的伤口,尽管来去匆匆的人流里我不再寻找任何的回忆。
陪你笑的人很多,陪你哭的人有几个?
(三)
7号,北京。
报到的日子终于溜到眼前,那份不由自主的忐忑与兴奋冥冥中纠缠在一起,搓成命运的弦,叮咚在早已炽热的心窝里。我知道一扇崭新的大门正在敞开,向我,向像我一样渴望改变生活的人,向在这条路上跋涉了许久的人敞开。我得走进去,我必须得走进去,步子不能乱,手不能抖,心,不能死。
九点,我和一个研友踏进理化所的大门,这个我们即将为之奋斗的地方,这片承载我梦想,驰骋我心愿的海洋,这个赌下我一年希望的人生竞技场,我竭力用平静的目光将她点亮,在沉默许久的阳光里,记住她的模样。
第一次见招办的老师有些紧张,虽然马克思的交往理论耳熟能详,我还是比较相信夫子的教诲,守以先后道,执以师生礼。一点一点接近终点的感觉,流淌在我填写表格的每一个字上,渗透在细细查验每一份材料的一丝不苟里。好事多磨,自古皆然,而磨的最多的,当然是等待。或漫长或焦急的等待,本身就是这个世界上最无奈而无聊的事情,所有的激情,所有的期冀,所有誓言里的承诺与矢志不渝,都会在经过最初的坚定后慢慢磨光,生活本是这个样子,所谓刻骨铭心,不过是被遗忘角落里的如烟旧事,不过是流于沧海桑田后偶尔的感慨一时。
下午的时光总是短暂,短暂的只够做一个梦,梦醒时依旧是等待,我不知道等待的代价是什么,但我知道我变得更加沉静,我学会了安之若素处变不惊,我懂得了在得与失的选择中安定如恒。我这般笃定的相信生活不会辜负我,因为有人说,在等待的煎熬中无怨无悔的人,是不能辜负的。
晚饭时忽然记起老虎说复试问过实验,继而想起大学里选修课必逃必修课选逃的故事,原来那种快活的感觉忽然变成如芒刺在背,于是急急跑去小利那边上网找资料,一口气抄了好几页后打道回洞,继续未完征途。明天是上战场的日子了,我有热血,满腔的热血。
可是,我感觉我只有热血。
陆游说过,书到用时方恨少,事非经过不知难。
(四)
8号,北京。
当黑暗褪去夜梦的外衣,每个人都开始为希望而努力。多少年后当你回想起那些落魄而执着的日子,成功与失败已不会那般刻骨铭心。当你的目光不再有那般惶惑的坚持,当你的微笑在风雨中不再凝滞,当你温润的双手已经磨出厚厚的老茧,当你稚嫩的肩膀能够扛起心中的磐石,一切的一切,都变得富有意义。
只是,时光业已老去,昨日遥不可及。只有几句残诗,湮没在渐行渐远的回忆里。
上午是例行的体检,一排排精确的机器告诉我,命运不在我的手里。这里找不到医院慈善的温暖,所有的数字和图像都在零下七度,每个人都在祈祷,祈祷做一个平凡的自己。因为,化验单不是人,也就不会明白人的意思。
体检后走出中关村医院,走在这个刚刚沐浴过细雨的城市里,我觉得我的命运已经和它联结在一起,焦躁和自信的天平不停的偏离,风和雨来来去去,灌注在心里,几多华发,几多莺啼。
今我来兮,杨柳依依。
下午面试。
所有的踌躇满怀,所有的壮志填胸,都在走进403会议室的一刹那凝滞。不晓得要做什么,不知道要发生什么,所有人的表情都有些机械,而命运要他们中的一半离开,当然,可能包括我。每个人都挤出笑容,用尽量幽默的语气,倾吐着略带心虚的自信。我埋下头,使劲儿揉着太阳穴。放弃了平日里习惯的嘻嘻哈哈,我选择用沉默对待一个个冷笑话。脑海里翻滚着英语、专业课、实验记录,杂化在一起,乱,乱,乱。
我知道我已经无法理清头绪,只是忽然渴望这一切立刻消失,从没有那么急切的想得到那片宁静,从没有那般窒息的用力做着深呼吸,犹如一个极度困乏的失眠者。我希望我被遗忘在某个角落,或者陶醉在天长地久的谎言里,用一壶酒,烫去所有的记忆,哪怕,是涤荡在饮鸩止渴的虚无缥缈里。
六七十个人,我最后一个考。前面来自山师的一个女生满脸笑容的回来,不知道为什么又翻开笔记,我仿佛看到有液体滴落。巾帼尚如此,须眉何以堪!所有的混乱猛然间被打破,这几天记住的一切刹那间消失,呼出一口气,灵台处一片空明。我突然觉得我不需要记住任何东西,只需要记住我自己,只需要做最平凡的自己。
深吸一口气,走进那个神秘的407。在六个老师(我一眼认出我报的那位又帅又年轻的导师也在其中)的注视下,我竟然不由自主的笑了一下,原来现在的我这么有价值...接下来是预料中的那样,机械的问好,机械的开场白,机械的做introduction。我只是一直强迫自己盯着评委席上的老师,用目光告诉他们我的自信,我刹那间拥有的自信,尽管仍然带一丝紧张,但当一位女老师带着赞赏的目光点头说出“Very good English”时,我的心一下子变得坦然而直率,还有什么能比对我成绩的肯定更能让我充满信心的呢。接下来的一切突然变得简单而轻松,我诚实的谈着我自己,谈着我的大学,谈着我追求的未来。一切在意想不到的顺利中结束,一切在我猝不及防的欣喜中诞生。
走出考场,我竭力按下刹那间恢复的心潮澎湃,只是攥紧了右手告诉自己,我一定行,我一定行,我一定行!这突然爆发的兴奋一直延续到我回房间,直到我用一盆冷水让自己稍稍清醒。一个劲儿的对自己说:一定要冷静,一定要冷静,一定要冷静!因为这个世界上乐极生悲的故事太多,太多。
晚上被三姐叫去了金龙腾,吃得固然不少,也聊了很多。这个从小就对我有重要影响的姐姐,给我上了生动的一课。我想我已经站在新的人生的起点了,久违的热情向我招手,我又有了为之奋斗的方向。三姐轻松的话语里藏了很多沉重的东西,让我又觉得人生的苦辣酸甜那么深沉。
我会成功的,我相信。
又是霓虹朦胧夜,又是夜雨淅沥时。我站在雨地里,感受着冰凉的雨丝在脸颊缓缓的流淌。远处传来夜的天籁,我竭力清醒着这一天的回忆,努力做回真实的自己。一切都已结束,一切又在开始,开始新的等待,开始新的期冀。惶惑,焦急,这些熟悉的感觉在片刻的消失后又重新附体,无休止的侵蚀着我的呼吸,并悄悄渗透到今晚唯一的梦里。
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
(五)
9号,北京。
不愿醒来,因为做了一个好梦。
正如新娘最美的时刻,在于没挑开红盖头之前时,凤披霞帔的香闺独坐。一旦掀开盖头,纵然西子再世,也只有唏嘘赞叹,而再无神秘莫测。
但是盖头终究要掀起,就像梦终究会醒,无论她多么美好,也无论你多么失落。
所以我还是提前去看榜了。
得到的回答,是预料中的肯定。
那一刻,居然没有欣喜,有的,只是平静,自信回归后理所当然的平静,有的,只是疲惫,连日来毫无觉察的疲惫。好事多磨,此言诚不余欺也。磨过荆棘,磨过坎坷,终于我们磨出自己的路,平坦的路。但磨掉困难的同时,我们身上的锐气也不复存在,心中的热血渐渐冷却。或许今后,再也不会有这般激情燃烧的峥嵘岁月,或许,再也不会有这般破釜沉舟的豪气磅礴。我不喜欢年复一年的日子,不喜欢一成不变的生活。尽管我向往安静和平凡,但决不能容忍庸俗和麻木。
查过成绩后去见了导师,一个文质彬彬的年轻帅哥,和亲爱的小马哥一样平易近人,让我瞬间看到了今后三年开心的生活。他问我,知道你为什么面试分那么高吗?看到我摇头后他笑了,“你的英语很好,而且所有的问题都回答的很诚实,老师们都觉得你靠得住,不虚伪,所以印象分很高。”我也笑了,我说我是山东人,山东人的优点我都有,缺点也一个不会少。
晚上和几个北京的同学聚了聚,老虎也坐了一个小时的车过来,他说好兄弟成功了,真高兴。我不会那么多客套,只是举起杯子说:喝吧。
10号,回济南的车上。
大冲发来短信说,我帮你查了,你名列其中。
我放下手机。一切都已结束,一切也正在开始,崭新的开始。看着火车上人来人往的匆匆,看着窗外山川风雨的朦胧,我决定写点东西,写写这几天心里的一点一滴,于是就有了这几篇俗气的文字。
有人说,你这是无病呻吟。那就算是吧,可是从去年四月到现在,这一年的苦辣酸甜,不经历过的人,决不会有深刻的感受。当我顶着巨大的压力沉默自己,一步步走在二次革命的痛苦里;当我断绝了所有的联系,试图从别人的视角里抹去自己;当我面对朋友们善意的询问而隐晦其词,在几个月的枯燥和麻木中独自坚持,我觉得生命的重量在增加,我相信命运的天平会倾斜。那段凭信念打拼未来的日子里,我与白纸黑字为伍,与青灯白壁相伴。留在山大我最亲爱的兄弟,雯哥,鸟鸟,大葱,贱人,光光,林子,建哥,金金,汤帅,在我最难过的时刻,给我增添了一步步前进的勇气。雯哥常常放下实验室的活儿,陪我上自习;鸟鸟隔三岔五的回来帮我“改善生活”,大葱时不时的叫我“北门一起”。。。
梦想和回忆,会湮没在时光悄悄的流逝里,即便是相片,也会泛黄在千年万年的期限里,但我想,那刹那间的感动,那汩汩而出的温暖,会一直活在我能够跳动几十年的心里。
也有人让我写写经验。我只能说,经验是自己的,因为经历过。但我想对徜徉在大四余晖里的人讲,不要有我这样的经历,因为这并不光彩。正如我被火烧伤后告诉你不要碰火一样,你没有必要去拥有一次烧伤的经历。如果非要说一些道理,那么最重要的就是“不抛弃,不放弃”。决定了就不要后悔,我们要为自己走错的每一步担当责任;决定了就要一路向前,坚持到底就是胜利。希望有很多,我们总可以选择一个。
如果有人想听更多,那么我可以说苍天不负有心人,我可以说一分耕耘一分收获,我可以说苦尽终究甘会来,但其实我什么都不必说。这些简单的道理我们每个人都懂都会说,区别在于,有人做了,而有的人没做。《士兵突击》里的团长意味深长的对许三多说,想到和得到,中间还要有个做到。
天下事有难易乎?为之,则难者亦易;不为,则易者亦难矣。
(作者:尹心,中科院研究生院2008级硕士生,培养单位:中科院理化技术研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