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姆妈

  • 丁莉莎
  • 创建于 2005-07-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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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家乡的方言中,我们是不叫母亲或妈妈的,而代之以更亲昵更甜蜜的称呼——姆妈。无论是街头少年踢完球后满身大汗跑回家,活力十足地急唤:“姆妈,有没有吃的,我饿了!”还是远渡异乡多年未归的游子那乡音未改,疲惫中蕴满深情地轻语:“姆妈,我回来了…”我总觉得,母亲过于书面而传统,妈妈则洋味十足,只有姆妈才是对那个伟大的人最贴切最深情的呼唤。轻唤一声姆妈,眼眶是满的,鼻头是酸的,心,却是沉甸甸的。平凡而沉重的一生,那是我的姆妈。 姆妈在我的眼中有着两种截然不同的印象,当然,她对此毫不知情。十五岁以前,她是精明能干的女强人,是无所不能的神,雷厉风行而又心思缜密,甚至看到她墙角的影子,我也会忍不住哆嗦;十五岁以后,她是唠叨柔弱的老妇人,笑起来会有满脸的皱纹,却是异常可爱的。 一, 苦难历程 姆妈的家世其实相当不错,既是书香门第,又是将门世家,祖父、父亲、叔伯,都是国民党的将军,搁在49年前也是个大大的千金小姐,不过49年后,这样的家世只会让人退避三舍。姆妈是她的姆妈最小的孩子,姆妈的姆妈常说:“这孩子,生下来就苦。”姆妈刚出生那会儿,正赶上三年饥荒,全家人从嘴边硬生生省下一口粮,才喂活这个瘦得像只小猫的么妹。 十年浩劫开始的时候,姆妈念小学四年级。“一夜之间,世界全变了,”回忆起这段历史,姆妈总是唏嘘不已,对于像她这样的黑五类来说,那更是一场灾难。“那天早上,我去上课,从来慈爱的老师变得凶神恶煞。她要我交出家里藏的金子和枪,我说家里没有,她说我不坦白,罚我跪在地上。”这一跪就再也没有站起来过,然后是漫骂,然后是批斗,小学四年级,成了姆妈的最终学历。对此,姆妈的姆妈愧疚了一生。“这是我们家族最聪明的孩子,她的未来不可限量。”姆妈的外祖父曾这样评价孩提时的姆妈,他是南社的大诗人,早年留学日本早稻田,他的话大家决不怀疑,虽然已无确证的可能。 文革结束的时候,姆妈已是大姑娘了,打谷、挑土、做土砖样样强,挣的工分比男人们都高,人也长得水灵清秀,是有名的美人。众多提亲的踏上门来,一听是“陶公家的女儿”又纷纷打了退堂鼓。四人帮虽然垮台了,在边远的农村,其留下的乌云阴影却不是短时间内能消散的。后来,一个家境贫寒的红五类小伙到村里相亲,在溪边见着了洗衣服的姆妈,他改变了初衷,直接去见了姆妈的姆妈,那是我的父亲。父亲看中了姆妈的温柔贤惠,而姆妈呢,看中了父亲的工人身份和城市户口。所以这样的婚姻,不会幸福。所以当我出生时,姆妈说她有了人生第一个希望,我就是她的希望。 二,抬起头来做人 父亲的兄弟众多,姆妈嫁过来后,在妯娌中地位是最低的。因为她的娘家身份低微又一贫如洗,更因为她生的是女儿。所以我幼时的记忆中从未有姑伯们上门走亲戚,而我的祖父从没抱过我,倒是常常想不起我的名字。姆妈不希罕,她总说:“他们看不起咱们,咱们看得起自己就行。”然后把我搂得更紧。常有大小孩欺负我,弄得浑身是伤,父亲总是默不做声,姆妈会问我有没有还击,我说:“有,但我打不过他们。”姆妈会点头赞许,她说:“打不过也要还击,让他们也知道痛的滋味,这才是公平。”父亲听了往往气得跳脚,骂姆妈教子无方,让孩子去打架。姆妈不以为许,在她的观念中,不允许我去欺侮别人,但也决不愿意我毫不反抗任人欺凌,姆妈说:“要抬起头来做人。” 几年以后,发生了一件出人意料的事。那是在一次家族聚会上,和以往一样,我们一家属于角落里的人,叔伯间的寒暄生疏而客套,直到祖父心血来潮出了一道题来考考他众多的孙辈们。最终只有我答出来,并且用了两种方法,让一票堂哥堂姐们目瞪口呆,祖父更是惊得合不拢嘴,嘴里的假牙发出刺眼的光。我想那是他第一次正眼看我吧。很久以后姆妈告诉我,那是她生平第一次的惊喜和慰藉,因为我做出了一个漂亮的还击。那一年我9岁,读小学四年级,和当年的姆妈一样。 从这以后,好运之神似乎光顾了我家。父亲是建筑工人,活虽累但收入不低;而姆妈,由于工作能力强很快,由临时工提为正式员工,不久,作为培养对象参加进修,回来后成了街委会的会计,算是个十品小官。在这个位子上她干得得心应手,表现出色,尽管她只读过四年小学。而为了弥补这个缺陷,她的努力超过了我的想象。一时间,昔日轻蔑、鄙视我们的人都闭上了嘴。于是众多的亲朋寻上门来,摆出兄友弟恭的亲热;认识不认识的邻里闻风而动,每日里串门的人络绎不绝。那时我小学毕业,以全市前十的分数考入了那所号称三湘名校的省重点中学,姆妈乐得一夜没睡着,比她自己升职还高兴,她的奖励是一句话,她说:“乖女儿,好样的!” 三,破灭 记忆中,那一年的冬天来的特别的早。秋风卷起落叶的时候,寒意已料峭,像一条冰冷的蛇,悄悄地钻进你的心底。我和姆妈的冬天,也在某一天突然的来到了。导火线是一本藏在枕头下的小人书,姆妈把它撕得粉碎,这是破灭的开始。我说姆妈毁了我的宝贝,姆妈说她不过扔了一件垃圾。那时的姆妈俨然已有着女强人的架势,语调强硬,疾言厉色。父亲不管事,她既主内又主外,工作繁重而又兼持家务,不可避免的像根绷紧的皮筋,容不得一丝碰触。那时我已进入青春期,以叛逆为本色,姆妈的善言我听来句句反感,而遗传的稳定性让我们同样的倔强,同样的吃软不吃硬,强强相撞,是两败俱伤。孰对孰错今日已然明了,但那时的我,不懂姆妈。我几乎是故意的疯玩疯闹,代价是成绩一落千丈,对此,我毫不愧疚。而姆妈,她满腔希望都寄予我身上,她恨铁不成钢,但她不会懂得心理学教育学,她信奉的是棍棒教育,却忘了高压之下,只会引起更激烈的反弹。 我们之间不可避免地疏离了,有时相对而坐一整天都讲不上一句话。在她面前我常常会害怕地低下头去,所以从未看到她眼中刻骨的疼痛。也是在那时,随着经济条件的好转,姆妈和父亲之间的矛盾日益地尖锐。性格的差异,观念的差异,甚至是工资的差异,让他们纷争不断。夫妻不和睦,孩子不听话,三十多岁的姆妈,两鬓已是斑白。但姆妈是坚强的,她的脸上常常带着明亮的笑容,纵然是当时见她如老鼠见到猫的我,也会觉得那是非常非常温暖的。多年以后,舅妈才告诉我,姆妈是从不指望父亲的,但只要说起我,背地里她总是长哭不止。舅妈叹道:“可怜天下父母心。” 四,冰释 14岁的时候,我初中毕业,靠着考时的超常发挥而勉强留在了那所学校的高中部。四周强手如林,我吊在车尾,也过得怡然自得。但不管怎样,从那年的九月起,我成了家里文化水平最高的人。不久,由于电气炉的推广,当窑炉建筑工人的父亲下岗,一时间,家里的收入少了一半,生活顿时拮据起来。父亲好酒,下岗后更是变本加厉,喝得醉醺醺后也少不得拿姆妈出气,一向开朗的姆妈变得郁郁寡欢。即便如此,我和姆妈的关系仍未改善,依然“相敬如冰”,直到高一上学期的一次月考后。那天我考完回来,饭桌上姆妈问我考的如何?表情严肃。我对成绩本不在意,见她一脸凝重,玩心顿起,得意洋洋地宣称:“四个字形容——一塌糊涂。”姆妈先是眼睛一亮,听清后四字时已是黯淡。我立马后悔冲撞了她,怕板子上身,只得低头默不吭声,等好半天没听见责骂,抬头看时,姆妈已是泪流满面。这是14年来,坚强的姆妈第一次在我面前流泪,那样的酸楚,那样的痛心。她说:“都念高中了还这么不长进,以后考不上大学可怎么办?总得拿个学历将来混口饭吃吧。我总会死的,护不了你一辈子。”那一刻起,我读懂了姆妈。半年后,我成了整个年级都拔尖的人物,老师说,我创造了一个奇迹。我不需要奇迹,我只要姆妈重拾希望。 后来,政府精简机构,姆妈此时已在街道办任个小职,但由于学历太低,始终未进公务员编制,赫然便在被减之列,十数年的努力顿时化为虚有。一时间,亲朋戚友左临右舍再无人上门,路上偶遇时神态已是漠然,世态炎凉不过如此。后经多方奔走,姆妈留下来,但待遇颇低,算是半个杂工了。在这样的窘境下,姆妈竟然偷偷给我买了份保险,让我在而立之后每月有数百元的生活费可拿。为此,家里为数不多的存款又缺了个大洞,父亲知道后和她大吵了一架。事后,我开玩笑问姆妈怎么那么看不起我,难道我就会差劲到连自己都养不活?姆妈说这样做她放心。姆妈没有顺风耳,所以她不知道当天晚上我躲在被窝里哭了很久很久。歌词说,有妈的孩子是个宝,我相信那是真的。 五,永恒的爱 姆妈的爱是深远而凝重的,无法描述却有迹可寻:比如说我讨厌的菜决不会在饭桌出现,而特别喜欢的,姆妈决少举筷,她会说她不喜欢,而我知道我们母女俩的口味是很像的;比如说姆妈赴宴,席间得了瓶饮料,她会留下来拿回家,乐呵呵地塞给我;比如说我小腿容易抽筋,疼痛难忍,她会一整夜给我热敷、按摩,直到我沉沉睡去,而冬天里我四肢冰凉,她会把我的脚捂在怀里,笑着说这是人体暖炉……有太多太多的谢我要回报她,有太多太多的爱我要告诉她,她说:“傻丫头,我是你的姆妈。” 后来我离了家去上大学,每次回家远远就见姆妈在门口张望,无论多晚。姆妈的电话总是一个模式,先是问最近好吗?学习忙吗?打工累吗?末了加上一句“别太节省,要注意身体,要吃饱穿暖,我们一切均好。”后来我在一富裕人家做家教,有一次被别墅区里养的数条大狼狗追咬,吓得我直哭,姆妈知道后比我哭得还厉害,她说:“伤在儿身,痛在娘心。”语调悲凉。 后来姆妈的记性越来越差,一件事常常要说几遍,经常忘了钥匙搁哪,忘了接下来要干什么。四十多岁的人,手上已布满老年斑,我偷偷比较了下,六十多岁的大姨,手比她要滑嫩多了,我已经长大了,而她正在不可避免地老去。 再后来,我上了研究生,待遇不错,过年的时候给家里捎了点钱,姆妈逢人便夸女儿乖巧懂事,那股高兴劲儿,像是拥有了整个世界。 (本文获“中国科学院研究生院第四届校园文化艺术节”征文大赛二等奖,作者丁莉莎,培养单位为中科院武汉病毒研究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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