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外,是我的故乡哈尔滨的老城区,原称傅家甸。老哈尔滨有句话:“先有傅家甸而后有哈尔滨。”她代表的是这个曾经华洋杂处的移民城市最初的那一部分,具有中国味道的历史记忆。
哈尔滨是随着中东铁路的修建得以诞生的,也正是由此被打上了浓重的俄罗斯文化烙印。在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的几十年间,国际政治格局风云变幻,这座年轻的城市被一次又一次写入历史。带着大量资产外逃的白俄,逃避种族灭绝流亡的犹太人,还有日本侵略者作为“国策移民”的日本人,朝鲜的逃荒者……纷纷聚集在了这里,真正地成为了一个“冒险家的乐园”。
到了二十年代,哈尔滨就已经一跃成为北满经济中心和国际都市。侨民多是哈尔滨的一大特色,在哈尔滨几十年屈辱的殖民历史上,沙俄、日本人先后是这片土地的主要统治者。也难怪,看着当时中国积贫积弱的形势,那些外国人可能真的以为哈尔滨的命运会像海参崴、哈巴罗夫斯克、布拉戈维申斯克一样了。他们像模像样地盖起了房子,把这当成了自己的家,规划出了城市。这是哈尔滨的不幸,也从另一种意义上说,是哈尔滨的幸运。
中国最早的啤酒源自哈尔滨,中国第一家西医医院是中东铁路哈尔滨中心医院,据说中国的选美活动追溯起来也是从哈尔滨肇始。关于外来的东西进入中国,哈尔滨有着太多的“第一”。在当时,这是一个典型的消费城市,不过用现在的话讲,这个地方第三产业发达,特别是文化创意产业绝对走在了中国的前列。当年的哈尔滨是中国为数不多的重要文化中心城市之一。直到今天,道里区中央大街的“欧陆风情”仍然极负盛名。中央大街正是哈尔滨这一方面的出色代表。哈尔滨被人经常津津乐道的诸如“东方小巴黎”,“东方莫斯科”之类的评价也就滥觞于此。
而当你到了道外,那风格则是与道里区的中央大街所迥异的。要说道外,我想有一点要提起的是,我们不该忘记,外族涌入哈尔滨之前,山海关内我们的同胞在以巨大的热情向那片满族的龙兴之地源源不断地涌来,在列强的虎口下夺回本该中国人完全拥有的土地。傅家甸(道外)的形成就与中国人在哈尔滨的城市发展中的作用有着密切的关系。
那时候,地不够种了,剥削又重。为了不挨饿,河北人,山东人,离乡背井,吃足了苦头,向关外逃荒。毫不夸张地说,经过严酷的长途跋涉和艰苦的自然环境的筛选,老弱病残全都在路上被“优胜劣汰”掉了,剩下了精壮。所以,从生物学的优生规律上看,哈尔滨人有着中国人相对优秀的基因,加上东北特有的自然环境,于是在造就结实英俊的小伙和高大水灵的美女的同时,造就了哈尔滨人特有的豪爽性格。再有,就是那一口与东北其他地区完全不同的标准普通话。
傅家甸的形成有三种版本,但是其中的内容则大同小异,无不是清末有山东人傅姓兄弟二人,在道外一带建房落户,后开设“傅家店”,村落扩大以后人们便以“傅家店”为村名。到了光绪末年,傅家店成立了滨江厅,江防同知何厚琦将“傅家店”改为“傅家甸”。相比当时外侨聚集的道里区,道外的市容自然无法与之比肩,后来就有个说法,道里是“天堂”,道外成了常常调侃中的“地狱”。
著名作家梁晓声是哈尔滨人,他对他的母亲城是有感情的。他的《年轮》、《泯灭》等深深影响一代人的作品多脱胎于他在哈尔滨时的记忆。他的作品里也常常提到这里,提到小时候的一些轶事,生长的院落,那条脏街。他父亲当年是“闯关东”大军中的一员,来到了哈尔滨。他的弟弟妹妹现在仍住在哈尔滨。
今天,在哈尔滨要找到整个街区都完全保存的历史建筑群,非道外莫属。有句话说,周庄的闻名海内外是以苏州的毁灭作为代价的。借用这句话,只有在道外你才会找得到老哈尔滨的影子。只有在今天的道外,你才可以找得出来梁晓声笔下的脏街的大概轮廓。所以,我们可以说,道外是一个平民市区,虽然卫生条件多少不尽如人意,是一个蛮有“味道”的地方。不过,调侃归调侃,这味道绝对不是仅仅指当街的脏水,更是来源于那弥漫着的一点生活的真实。除去物质的“味道”,道外确实是有着深厚的文化“味道”的。这味道可追溯至哈尔滨开埠之时。
要说道外,如果不找一卷黑白底片到那儿四处拍点素材,图文并茂地那么来讲一讲,很难真正体会到其中的况味。外地的朋友不了解哈尔滨,很多本地人也对它不熟。达官显贵多半住在道里和南岗,道外总还是不经常去的。道外的一些街市至今保存着原来的模样,这一点是十分难得的。道外的桃花巷,在解放前是有名的“红灯区”。大烟馆、酒楼妓院云集,日伪当局明里禁止,暗地支持,专门麻痹中国人的反抗心理,其险恶用心比毒蛇还毒。那里现在叫承德广场,后来还出了哈尔滨鼎鼎大名的焦裕昌烧鸡。当然,这是我小的时候,也就是改革开放以后的事了。
还有正阳街,为纪念抗日英雄杨靖宇将军而改名为“靖宇大街”,当年将军曾在这里从事过地下活动,如今是道外最繁华的商业地段。二、三十年代留下的老房子有许多仍然保持着从前样子黑色的墙壁,二楼窗台上的不知名的盆花,门洞上边依然提着诸如“1923”,抑或“大兴鸿”等等,见证着这里往昔的繁华。走进门栋,里边院落布置依然,老式的外楼梯,泥土地面裸露在外边,简陋的略显破旧,而自然的那么亲切。
道外有我们很熟悉的老字号。最多的是吃的。哈尔滨的饮食很有意思,把好多中国传统的吃法加入了一些俄罗斯的元素,整体感觉算是“中俄合璧”了。哈尔滨人喜欢喝格瓦斯,吃大列巴,还有苏泊汤(也就是西餐常见的红菜汤)、酸黄瓜,等等。据说普普通通的西红柿炒蛋的吃法都是哈尔滨人最先开始的。
不过,相比秋林大列巴、里道斯红肠这些东西,道外的食品更偏中国传统口味一些,但是仍然保持着与关里迥异的哈尔滨特色。
老鼎丰的糕点,三八饭店的冰棍,这些都是享有盛誉的。三八饭店清一色是女职工,我看记录片了解到,在大跃进时期,为减轻员工劳动强度,她们甚至还发明了传菜机器人。据说,周总理曾到三八饭店视察,点名要吃被称为创业饭的“土豆熬茄子、高粱米饭”,三八饭店的店面依旧朴素,可是她的故事还真是不平凡啊。
老鼎丰专卖店欧式的老房子则装饰一新,有种历久弥新之感。老鼎丰拿手的是中式点心,老鼎丰的月饼物美价廉,在这条街上也快百年了吧。
同记公司用今天的眼光看来显得有些老气横秋了,也可能是企业资金不景气,没法装修了。这个创史于1903年,由著名实业家武柏祥开办的百年字号是华人在哈尔滨经营的第一家新式百货商店。这座大楼见证了太多历史。1930年代,松花江爆发洪水。当时正值日伪统治时期,哪管老百姓死活,大水淹没了这一带,有记者就拍下了人们在同记公司门口划船通过的照片。
这一块有很多名小吃,就在老房子中间。据说味道很正,别人是模仿不了的。比如说正阳楼的松仁小肚还有其他肉食品是很有名气的。我姥爷曾和我讲起他年轻时很流行的顺口溜:“松花江洗个澡,正阳楼吃个饱”。在当时,哈尔滨的工人阶级能来这里消费一回,也就觉得十分满足了。还有就是狗不理的饺子,这个已经失传了。我很奇怪,怎么不是包子呢?那饺子是用香油和的馅儿,佐以店里独特的秘方,味道就是一个字儿,香!还有什么猫耳面、豆腐脑、大馃子之类的就不必提了。但是小吃这东西有很多其实是“不按套路”的。不管怎么说,虽然有的不够卫生,确确实实应该承认,哈尔滨那些名小吃正是从这脏乱差里面脱颖而出的。早些年,道外区搞什么“棚户区改造”。随着这股风,好多有历史价值的老建筑跟随着棚户区一块消失了,在这些地带的老字号小吃也随之散失了。
那些老师傅有的去世了,有的不做了,最值得惋惜的是,他们自己可能也没有意识到那些小吃的历史文化价值。那种地道的味道可不是随便就能模仿得了的。前几天我和几个朋友去道外玩,中午在一个路边小店吃便饭。客人也不少,据说也是什么特色。小盘子盛的小菜,不凉不热的生啤酒,怎么吃也感觉不到什么好味道。卫生条件是上来了,地道的味道却越来越难吃到了。
有人说,道外的人天生是做买卖的材料;还有人说,道外人之于哈尔滨人,相当于浙江人之于中国人。为什么温州商贸城要选建在道外这个地方呢?与这一点不无关系。老街上有个食杂店很有意思,叫“哈勒宾小铺”。褐色老旧木匾,不知道是什么年月的。老式小二楼的一个边门,屋里照老样子摆着香烟、白酒之类,这店的历史可能应该是与这楼房一样长了。
有人说,道外区几乎户户做买卖。买卖的行当都差不多,在楼下支个摊子就能开张。这格局类似于北京的潘家园。家里陈年累月剩下的螺丝、旧电器、破自行车,再有什么毛主席像章之类的,统统可以作为商品。别看都是“破烂”,有需要的时候在商店你可能买不到,来这没准还真能碰上。
有一次,我看见有个老先生的摊子前摆着一个盘子,那盘子上赫然写着:毛主席和他的亲密战友林彪同志检阅文化革命大军。上边画着毛林二人着军装握手的身影。这反映时代变革的东西,在很多地方怕是难找得到真品了。他还真能留。如果碰上有心人,他应该可以卖上个好价钱。还有一个黄玉的鼻烟壶,色泽很润,细花纹也洗练得很,我看应该送到博物馆去。如果想拍老电影,到这里来,外景都不用改变,太真实了,那种味道刚刚好。一点不夸张,现在找一天到这走走,没准就碰上一两个剧组。
文化是这个地域的人在这么多年的历史积淀下自然而然的酝酿出的底蕴和内涵。对于哈尔滨来说,城市的文化绝不是简简单单把建筑包上一个“欧陆风情”的外壳。这里数不清的二层小楼那青黑色的墙体,普通的再也不能普通的人们,在时光年复一年的轮回中,积累着一份历史的厚重。你喜欢也好,不喜欢也罢,这些都是这座城市的历史。
不得不承认,道外的城市建设确实比其他的市区落后了。虽然这种落后并不代表着他们的市民收入要比别的市区少,甚至有充分理由证明住这里的很多人是富人层次的。早些年道外的城市建设没有跟上哈尔滨老城区“危房改造”的节奏。在那时候人们还没有重视到老建筑的保护,于是,哈尔滨有很多老建筑都以“为了城市发展的名义”惨遭劫难。有的被拆掉了,有的被“修毁”了。就连中央大街上的很多老房子都有很多没有逃过万劫不复的命运。可是道外的老房子,竟然因为经济发展的慢了一点,于是竟挺了过来。如今,政府越来越重视了老建筑的保护,这些老建筑得以保留,被称作“中华巴洛克”街区与中央大街齐名。城市文化得以传承,令人振奋,这怎么能不说是因祸得福啊!
随着新一轮城市区划的调整,哈尔滨市政府把与道外毗邻的太平区整体合并入了道外区,这样对于道外,可讲的故事就更多了。
越来越奢华的城市让我们远离了那种平淡却很自然的真实。同样在哈尔滨,选择一个华灯初上的傍晚,徜徉在鸿翔路灯红酒绿的建筑之中,却是另外一番感受。老哈尔滨都会记得,这儿曾经是空军马家沟机场。而现在,这里有无数现代化的摩天写字楼,有享有“亚洲第一钢塔”之称的龙塔……在这里,那些一到高峰时段就堵在一起的车流,那些衣冠楚楚又行色匆匆的路人,或许有人会将这里作为龙江经济腾飞的窗口和名片,然而,随着这里的“变脸”对我这样一个生长于斯的孩子,这里的繁华却激不起点滴作为游子的乡愁。要知道,这儿曾经是我儿时捉蚂蚱、挖野菜的那片土地啊。而站在道外的小街上,这里的一切似乎离所谓“国际大都市”的主流远了一点,可是却真真正正见证这座城市那一段凝固的历史,散发着哈尔滨老城那亲切的令人放松的温馨,凝聚着哈尔滨老城那一份悠然自得的惬意和美好,正像傍晚坐在街边乘凉的老人,平凡从容而又亲和。
年龄渐长,离开哈尔滨久了,可是心里那个最柔软的地方却常常会在偶尔想起那片老城时而颤动。每次回到哈尔滨,我会迫不及待地坐上个把小时的公交,钻进久违的无名小吃店,来上一碗馄饨,两个包子或者一份坛肉米饭。或许这也就是人们常说的故土难离,无论我走到哪里,那都是我生命中永恒而鲜活的烙印。这里多了一份久违的市井喧嚣,多了一抹疏离久矣的邻里亲和,少了几分快节奏的剑拔弩张,也少了几丝紧赶慢赶的功利和浮躁。我越来越理解了沈从文之于湘西的那种情愫。看看小街,看看街上那些但是自得其乐的人们,沈从文先生的一句话就在耳边:
我愿意做一个平常的人,有一颗为平常事业得失而哀乐的心,在人事上去竞争,出人头地便快乐,小小失望便忧愁,见好女人多看几眼,见有利可图就上前,这种我们常常瞧不上眼的所谓俗人,我是十分羡慕却永远学不会的,我羡慕他们的平凡,因为在平凡里的他们才真是“生活”。
是啊,在平凡里的他们才真是“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