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与绿——山西人看山西经济转型之路

  • 李晨阳 (中科院动物所)
  • 创建于 2014-03-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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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说山西好风光,地肥水美五谷香”,半个世纪以前,郭兰英演唱的这首歌红遍了大江南北。歌中“汾河流水,杏花飘香”的景象,即便是外乡人听来,也会觉得万分神往。然而,近些年来,却有很多山西人表示,“人说山西好风光”这首歌再难唱得理直气壮了。

一直以来,山西的经济发展都面临着两大突出的问题:第一,山西过于倚重“煤焦冶电”四大传统产业,其经济结构更是形成了“一煤独大”的特殊局面,以至于有人戏称山西是“黑”产业带动着“黑”经济。第二,山西的环境问题一直非常严峻,在2004年国家环保部公布的全国十大污染城市中,山西就占了三个(通过近几年的努力,山西3个污染最严重的城市全部退出该名单的前十位)。对此,山西的粗放型经济发展难辞其咎,例如采煤对水和土壤资源造成的严重破坏,燃煤排放的大量二氧化硫等等。

煤炭资源问题和生态环境问题——这一“黑”一“绿”,成了压在每一个山西人心头的不能承受之痛,同时也是山西省自2010年以来施行的资源型经济转型的重中之重。为了从普通民众的视角重新审视这一命题,记者走访了一些土生土长的山西人,倾听他们眼中的“黑与绿”之变。

黑篇

进矿工作仍是不少人的首选

古交是中国目前最大的炼焦煤生产基地,也是山西省最富裕的县级市。在这里,人们生活的方方面面都与煤炭息息相关。按古交人闫育超的说法,“古交的矿太多了,我们村里几乎每家都有人在矿上工作。” 在一些外地人眼里,似乎古交人个个都是富得流油的“煤老板”,正在读大学的小袁却对这种看法略有反感:“我在外省上学,别人一听我是山西来的,就问我家是不是特别有钱。更有甚者,还让我给她们介绍有钱的公子哥。其实,我在家乡认识的大部分人,都和我自己一样,家境很普通。虽然我知道我们那里有好几个富豪级的人物,但是这样的人对我来说还是太遥远了。”因煤致富的人毕竟是少数,大多数人进矿区工作仍然不过是挣一份辛苦的糊口钱。

寇利花的爸爸和弟弟都在矿上工作过。她的爸爸曾经是下井作业的矿工,现在已经退休了,而她的弟弟则在拿到大专文凭后进了地质科。对近十几年来矿区工作人员的处境变迁,她最熟悉不过了。“小的时候,我家附近有很多小煤窑,煤老板都是雇临时工采煤,我经常看到一辆接一辆的卡车载满了煤块,拉出去卖。那时给煤老板打工的人,不需要什么文化,只要肯卖力气就行,都是苦力工。但是现在就不一样了,矿上作业普遍机械化了,需要人力的地方越来越少。与之相应地,矿上招人会更加看重学历,普通的采矿工至少也要大专以上的文凭,至于跟技术相关的岗位,就得要大学生了。我弟弟就是为了找工作而去读书的。”

在古交,进矿上工作依然是很多年轻人步入社会求职时的首选,“因为比较稳定、收入不错,退休后还有保障。”寇利花说。但是有人指出,这份工作也不是谁想干就能干的,“岗位供不应求。能进矿区工作的,大部分是有家属在矿上的子弟。外部人员很难挤进这个圈子,有人为了能得到这份工作,专门花钱去买子弟指标。”但是现在的年轻人普遍不愿意下井了,一个古交姑娘小康说:“虽然下井收入比较高,但是大多数人还是怕辛苦、怕危险,更愿意进车间、进办公室,哪怕是去打扫卫生都行。”

矿工安全逐渐有了保障

记者还在上小学的时候,在报纸上看到过一篇有关山西矿难事故的报道,题目就叫《瓦斯爆炸猛于虎》,当时便在心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的确曾有那么一段时间,山西省煤炭产业一直承受着安全事故频发的惨重压力,在不断飙升的矿难死伤人数背后,是无数家庭沉痛的血泪和哀伤。

寇利花给记者讲述了一个令她难以忘怀的故事:“几年前,我们那里的一座煤矿发生了特大矿难,就是所谓‘管理不善导致的瓦斯爆炸’,一下子死了很多人。我们认识的一家人也出了事。”当天凌晨一点多,这家父子两人都在上班,只不过被分配在了不同的队组。爆炸发生后,儿子拼命逃生,就在快要到达安全地带的时候,他看到自己的父亲昏倒在门口,儿子为救父亲耽误了时间,两个人都被瓦斯呛死了。那次矿难之后,每个死者家属获赔40万元,一套房子,这个家庭拿到了双份赔偿。“但是那家女主人太伤心了,她说我老公儿子都没了,还要钱干什么,结果跳楼自尽了。”这个故事,寇利花给朋友们讲过很多遍,每讲一次都感伤唏嘘不已。

“跟过去相比,现在的安全状况真的是好太多了。”寇利花继续说道,“现在人们上班时都佩戴防尘口罩和自救器——里面充有氧气的那种;上岗之前要上技校学习,还要经过各种工作培训、安全培训;而且现在井下的机器更加现代化了,操作更简单,更安全;还有很多人的本职工作就是安全检查,排除种种安全隐患。人们在一线干活比以前放心多了。”

这是血的教训换来的文明革新。

煤炭产业繁华难再

众所周知,煤炭是一种不可再生资源。建立在这样一种资源上的产业,即便盛极一时,也不可能维持永久的繁华。经过长年开采,山西的很多县市已经接近或几乎接近“资源枯竭城市”。“白家庄煤矿开始采挖的时候,蒋介石还执政呢。一直挖了一百多年,现在基本上没什么了。”——这是许许多多矿区的缩影,也是许许多多矿区的未来。

早在2008年的时候,就有一篇题为《山西古交焦煤基地停产:40个亿万富翁无事做》的新闻报道,在不少山西人中引起了不小的反响。当时的背景是,随着煤矿安全问题监督管理的加强,很多中小煤矿都遭遇关闭停产,之后虽然经市政府鼓励,一些煤矿复工复产,但这一产业的全盛时期已经一去不返了。

“干这行的人现在开始隐隐有危机感了,一来是觉得煤不一定还能挖多久;二来就是这几年煤炭行业明显不景气了。”小康说,“算是个夕阳产业。”

在一家矿区刚开始工作没几年的钟钊直言道:“干这行没什么前途。咱们这边生产成本过高,遇到外来进口煤,根本没有竞争力,现在煤基本上都卖不出去了。工厂管理也跟不上,设备损坏浪费现象很严重,看样子很难维持得下去了。”“我刚来时感觉还好,现在情况越来越严峻。马上面临的就是工资下降,厂子停产和失业问题。”

据2013年6月的数据显示,受外部需求不足及产能过剩影响,“煤炭大省”山西主要工业产品价格指数持续处于深度下行通道。1-4月山西工业销售收入增长基本停滞,工业利润已连续13个月下行。这再一次印证了山西进行经济转型的必要性,同时也反映出转型过程中必然会遭遇的艰难和阵痛。

绿篇

直面空气污染的沉疴

1998年,国际卫生组织公布了全球10大空气污染城市:太原、米兰、北京、乌鲁木齐、墨西哥城、兰州、重庆、济南、石家庄、德黑兰。看到自己的家乡名列“榜首”,当时还是一个小学生的记者也感到了深深的刺痛。在近几年更新的数据中,太原和其他几个山西城市已经退出了榜单的前十名,但这并不意味着山西的空气污染形势不再严峻。2011年9月,世界卫生组织(WHO)公布了全球91个国家逾1100个城市的空气研究污染质量报告,太原排在了1020位,而这还远不是山西省空气最差的城市。

三年前从大同移居到太原市的任先生在看过相关的一些报道后,调侃道:“太原退出前十名,可能不是这里空气变好了,而是别的地方变得更差了。”

方晴今年23岁,是个地道的太原姑娘。她说98年那次空气污染排名也给她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此后她就一直很关注家乡环境的变化:“小时候不太懂什么环境污染,只知道天总是灰蒙蒙的,听大人说,我们太原是全世界空气最差的地方。后来市政府对汾河进行了一次大的治理,汾河有水以后,明显地感觉到太原的空气也好了很多。我上初中到高中那几年,是记忆里环境最好的一段时间,常常能看到蓝天白云。有时候上晚自习,在繁忙的学习中抽出一点时间来,看着天边晚霞变幻着橙色、粉红色和紫色,真的非常享受。但是好景不长,大概从2008年起,蓝天似乎又变成奢侈品了。”方晴向记者叙述的是非常个体化,非常主观的感受,也许并不准确,却也从一个层面反映出空气污染治理过程中的一波三折。

“作为一个普通市民,其实我也能感受到政府在这些方面做出的努力。比如为了减轻污染、节约能源,近几年来市里大力推进了集中供热;关停、搬迁了一些污染企业;城市绿地面积也明显增加了,还新建了很多小公园甚至人工湿地……2011年、2012年时,我觉得空气明显好了很多。但是现在整个华北地区的雾霾都比较严重,这些好不容易取得的进步就又被淹没了。”资深公务员李先生如是说,“说到底,环境保护、空气治理需要更大范围内人们的共同努力,在大环境、大趋势下,没有哪一个城市或省份能独善其身。”从李先生的神情里,记者读出了深深的忧虑。

死而复生的河流

“泛楼船兮济汾河,横中流兮扬素波。”这是汉武帝刘彻泛舟汾河时所作的诗,从诗句中便可揣想当时汾河碧波荡漾的景象。汾河是山西省第一大河,也是惠泽山西人民数千年之久的母亲河,但是今天的山西人,都对汾河一度干涸见底、河床裸露的情景记忆犹新。

“其实直到60年代,汾河都还是有水的,水也还算清。但是后来就不行了,水不光越来越少,还开始发臭,最后彻底变成了排污沟。有些地方完全没水了,光秃秃的泥潭,还堆着垃圾。外地朋友来了,我都不好意思告诉他们这儿是汾河。”生于50年代的王大爷回忆道。

“我上小学的时候,根本不觉得我们太原是有河的。我那时对汾河唯一的印象就是春天可以去河床上放风筝,还能在河滩上玩泥巴。到现在,一说‘河床’这个词,我脑海中就浮现起大片大片土黄色的泥沙滩,好像掉光了牙齿的牙床一样。”这是“80后”太原人李缤对汾河的记忆,“不过我上初中的时候,汾河又有水了,还建成了汾河公园。不夸张地说,公园刚开放的时候,人们的心情简直都可以用‘激动’来形容了。我和家人、同学去过好几次汾河公园,游人特别多,大家都觉得在太原能看见这么一大片水真是太稀罕了。”

李缤所说的汾河公园是当年“汾河太原城区段治理美化工程”的产物。从1998年10月到2000年9月,太原市政府斥资5.6亿元治理汾河,将上游汾河水库和汾河二库的水调度到中下游河道,同时进行污水处理和绿化美化,终于建成了全长6公里,占地300公顷的汾河景区。

山西大学生命科学学院副教授,山西省动物学会秘书长郭东龙有着多年的野外考察经历,常年跋涉在山西的山山水水间,对于汾河这几十年的变化,他有着切身的体会:“据我的老师——刘焕金老先生说,60年代的汾河水量很大,可以行船,水质也很好。但是后来由于化工污水排放、河床盗采挖沙等原因,河水遭到越来越严重的污染。到80年代的时候,水体都变成深褐色了,离河岸老远就能闻到一股刺鼻的气味儿。为了观鸟,我们经常赤身过河,身体接触到脏水,我们都能感觉到身上的刺痒。”

郭东龙还以他研究多年的鸟类为例,向我们展示汾河的变迁对生态环境的影响:“以前的汾河是山西省水禽的主要迁徙路线,现在,只有少数雁鸭类还会沿汾河迁徙,豆雁、鸿雁等都已经改变了迁徙路线,目前主要沿桑干河迁徙。”好在汾河公园建成后,情况开始有所好转:“重新形成的大片水域和湿地,确实在一定程度上改善了太原的生态环境,物种多样性明显丰富了。河里有了大量的鱼类,很多水鸟也开始在这儿安家落户,比如近几年在汾河公园,我就观测到了大天鹅、鸳鸯、普通鸬鹚、反嘴鹬、蓝翡翠、环颈稚等鸟类。”

近年来,山西省政府在水环境治理方面开展了一系列持续性的行动。例如,环保厅关停了汾河沿岸很多重污染中小企业,对于大型污染企业也强制执行达标排放;2007年山西率先在全国实施煤炭工业可持续发展试点,每生产一吨煤提取一定资金用于生态恢复,“以煤养水,以煤补绿”;近几年每年造林约400万亩,旨在涵养水源、保持水土;从2013年开始,省级投资22亿元修复“三河一湖一段”水生态,即汾河太原段三期工程、晋阳湖除险加固和“三河”(北沙河、南沙河、北涧河)治理工程……

成效是显著的:汾河连续几年没有断流,太原市地下水位有所上升,最好的地段回升十几米,断流多年的清徐县平泉村“不老泉”复流,天龙山国家森林公园内的瀑布景观重现,等等。

但这仍然是不够的,就像郭东龙所说,“一切还任重道远。”

记者手记:憧憬山西好风光

去年,央视记者柴静的一篇文章《山西,山西》在社交网站上被广泛转载,文章里对山西省过往美景的追忆,和对污染现状的追问,拨动了很多山西朋友的心弦。作为山西人,我们常常会感到许多的矛盾:我们为得天独厚的煤炭资源感到自豪,却又为煤炭产业带来的矿难、污染和僵化的经济结构而痛心;我们为家乡严峻的环境危机而倍感焦灼,却又总是固执地相信,终有一天我们能再次坦坦荡荡地唱响“人说山西好风光”。好在时代的发展给了山西人民眺望未来的信心:在经济转型的大背景下,山西煤炭行业集约型探索和发展正在使山西人民的生活逐步“褪黑”;而“城乡生态化”则致力于让山西人民过上"绿色、低碳、洁净、健康"的新生活。让黑色产业彰显尊严,让绿色产业绽放光彩——这些美好的愿景,值得每一个山西人为之努力,为之奋斗。

 

背景资料:

2010年12月13日,经国务院同意,国家发改委正式批复设立了山西省国家资源型经济转型综合配套改革试验区。在国家当时已经批复的9个综改区中,山西综改区有着一系列与众不同的特点:山西是第一个以全省区域为范围被批复的综改区(除直辖市重庆外),同时也是地域面积最大的综改区;山西省自2010年4月将申请方案申报中央后,历时仅半年便获得批复,成为获批最快的地区之一;与其他八个地方先主动提出申请后获中央认可的批复路径不同,此次山西获得批复,首先源于中央的试点意图。作为一个直接体现了中央改革意图的综改区,山西的改革是必然的、必要的,也是急迫的。

 

责任编辑:李晨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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