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与实践”征文】极权主义的寓言与思考

  • 周强 (“读书与实践”征文)
  • 创建于 2010-09-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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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动物庄园》是英国作家乔治•奥威尔影响最为广泛的两部小说之一,被誉为二十世纪最伟大的政治寓言。一般认为,《动物庄园》是对苏联历史寓言化的产物,是对它的一种讽刺。当然,像纳粹德国这样的现代极权主义国家也是其影射的对象。这篇小说从创作到发表经历了一段坎坷的过程。由于苏联当时与英国共同抗击德国,也恰好赶上了苏联在西方世界最受欢迎的时期,《动物庄园》曾被五家出版社以苏联是其盟国为由退稿。二战以后,尽管它在西方一些国家得以出版,但在苏联和东欧社会主义国家中仍然被视为禁书。庆幸的是,这些封杀并没有影响奥威尔作品的传播,正如有人评价的那样,多一个人看奥威尔,自由就多了一分保障。

如果说《1984》压抑得让人无处可逃,那么《动物庄园》则多了一份含蓄缓和;如果说《1984》是对极权主义下,个人命运发展做出的某种预测,那么《动物庄园》则是对极权主义本身的来龙去脉、发展演变的描述,是对历史的总结。

故事从老麦哲的演说开始。老麦哲首先对人类提出质疑,认为人类对动物的剥削是极其残酷的。他号召动物们联合起来对付共同的敌人。不久,老麦哲便去世了。他死后,三头有主见的猪用心琢磨着老麦哲的训导,并总结出一套完整的理论体系,称之为“动物主义”。他们在动物中发动讨论,批评了某些动物所谓的错误思想,并说服了大多数的动物。后来,动物庄园因主人的失败而逐渐衰落,动物们多年积累的怨气也得到释放。他们发动了“动物庄园起义”,将主人赶走。之后,便开始实施一些以前设想的美好政策,并将动物主义简化为“七诫”,其中最为基础和关键的一条就是“所有动物一律平等”。发展到后来,这种平等的观念被“四条腿好,两条腿坏”的训诫所取代。它被不断的灌输给动物们,而动物们也慢慢接受了。此时,作为领导者的猪,还有他们豢养的狗,已经开始享受其他动物所没有的特权了。在后来,由于在如何建设新农场的问题上,名为拿破仑的猪和名为斯诺鲍的猪发生了分歧,经过激烈的斗争,拿破仑最终取得了胜利。它将斯诺鲍赶走,并宣布其为动物的敌人。拿破仑牢牢控制着大局,对反对者进行了血腥的清洗,享受到更多的特权。而动物们在“我要更加努力工作”和“拿破仑同志永远正确”的号召中,为动物庄园的繁荣努力工作着。它们的生活一天不如一天,以至于淡忘了革命以前的生活。故事发展到最后,六头猪在大厅里与其他六个庄园主举杯联欢,并决定与人类和好,把“动物庄园”改回原来的“曼纳庄园”。其他动物在窗外默默的观看,“从猪看到人,又从人看到猪,再从猪看到人;他们已经分不出谁是猪谁是人了”。就这样,故事以一种冷酷的方式结束了。“所有的动物一律平等,但有的动物更平等”也成为《动物庄园》中最为经典的语句。

《动物庄园》中的很多事件都是对苏联历史的精辟浓缩,比如,“动物庄园起义”暗指十月革命,“牛棚大战”暗指苏联建国初期1918-1920年间的内战和反对外国干涉军,拿破仑屠杀反对他的动物暗指三十年代发生在苏联的“大清洗”,与弗雷德里克庄园的战斗暗指二战期间苏联与德国的战争。

而小说中的很多角色也都可以历史中找到原型,比如,老麦哲影射马克思和列宁,斯诺鲍影射托洛次基,拿破仑影射斯大林。其中,一些动物则代表了某些群体。如本杰明,一个对革命始终不做任何评价,对所谓动物主义抱有怀疑但却明哲自保的动物,象征有具有一定独立思考能力、对极权主义有所怀疑的知识分子;很多无名的猪,则象征着那些号称为人民服务却享受种种特权,胡作非为的“公仆”;鲍克瑟,“动物主义”的忠实追随者,积极响应领袖的号召,以努力工作为己任,任劳任怨,最后却被拿破仑卖给宰马商,象征着盲目而愚昧无知的善良的人民;斯奎拉,动物庄园中的宣传者、鼓动者和教育者,象征着没有任何独立思想的宣传机构,他们灌输着那些荒谬的思想,篡改着历史和现实;很多无名的狗,拿破仑实施恐怖统治的工具,象征极权主义国家的各种暴力机构,警察、军队、法庭、监狱等;其他无名的动物,象征着对极权主义不满但又不敢反抗,安于现状,麻木不仁的普通人。如果需要,极权主义统治下的各种人都可以在《动物庄园》找到符合自己的角色。

《动物庄园》中,老麦哲是所谓“动物主义”的首创者,它热情有余而理性不足,对动物庄园悲剧的发生却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有人认为老麦哲所暗指的是普列汉诺夫,但我觉得老麦哲更像是马克思,和激进的列宁。

普列汉诺夫是俄国最早传播马克思主义的人。在积极宣传马克思主义的同时,他没有盲目的追随马克思,而是提出了自己的看法,并试图修正马克思的错误。在政治遗嘱中,普列汉诺夫写道:“马克思所理解的无产阶级专政,无论现在还是未来,永远不能实现”。他强调知识分子的作用,认为随着科技的发展和它在生产中的应用,知识分子的地位将跃居首位,并且他们地位的提高必然会导致阶级矛盾的缓和,“在不久的将来,知识分子将从资产阶级的‘奴仆’变成一个异常有影响的特殊阶级”。同时,他认为,“正如血腥的革命是不发达资本主义的伴生物的那样,布尔什维主义思想过去和将来始终是无产阶级不成熟、劳动者贫穷、文化落后、觉悟低下的伴生物”,“布尔什维克主义是以流氓无产阶级为取向的特殊策略、特殊意识形态,这是从圣西门及无政府工团主义者那里借来的口号,是侈谈马克思主义的高调”。他预见性的指出,以列宁为首的布尔什维克将建立一个恐怖的暴政。而老麦哲在他的演说中不断的煽动动物对人类的仇恨,认为动物和人势不两立。所有靠两条腿行走的都是敌人,所有靠四条腿行走的,或者有翅膀的都是亲友。这些与普列汉诺夫否认无产阶级专政,否认阶级之间不可调和,否认激进的革命,是不能等同的。所以,认为老麦哲暗指普列汉诺夫是不那么恰当的,相反,认为它暗指马克思或者列宁或许更为合适。

但严格的说,小说中的老麦哲并不特指某个人,而是暗指了一种思想。这种思想把人类划分了阶级,把一部分人划为敌人,而且没有妥协的余地,否认敌人应该享有权利。老麦哲这种带有偏激取向、却又能够吸引一部分人的思想,为那些别有用心的动物所利用,而与其初衷渐行渐远,最终背道而驰。就马克思的思想而言,它是对人类优秀思想的一种继承,既不是完全正确的,也不是终极的真理,作为众多思想派别中的一个派别,人们有权选择自己的信仰。那些神化马克思思想的人、将会误解甚至毁灭他的思想。社会主义国家中,对马克思的思想提出修正并且结合国情的人很多,但都被那些狂热的教条主义者打压下去了,俄国的普列汉诺夫,中国的陈独秀,都是如此。

《动物庄园》中另一位智者便是本杰明。它是一头有着丰富阅历和智慧的驴,对于动物庄园发生的一切,它总是保持着沉默。以前该做什么,现在还是做什么,它总是说着“驴都长命,你们谁都没有见过死驴呢”。它比那些猪要聪明,却不愿出风头做些什么。这个明哲保身的驴,象征着那些本应该以理性和良知引导社会的知识分子。他们的沉默,开始可能是出于明哲保身的考虑,后来则更多是由于恐怖的暴政让他们心有忌惮。然而,在极权统治下,沉默也几乎是难以为继的。人格的侮辱,肉体的折磨,让他们尊严扫地,脸面竟失,互相的攻击成为彼此定罪的铁证,最终成为极权统治的共谋者,既是刽子手,也是受害者。

与本杰明式的知识分子不同,也有一部分知识分子,却显得活跃的多。他们像分泌荷尔蒙一样分泌自己的正义感,自负地认为自己即是正义的化身,代表着社会的良知。历史上不乏这样的知识分子,他们有的后来被极权主义的现实惊醒了,有的却继续狂热的推崇着暴力革命。罗素曾一直很向往苏联的社会主义,但去过苏联之后就改变态度了,他甚至在19481120对威斯敏斯特学校学生的一篇演说中指出,美国应该先发制人,用核武器彻底摧毁苏联,因为这样的后果要比苏联研制出核武器后爆发核战争要好得多。维特根斯坦也曾一直很推崇社会主义,甚至还打算在苏联定居,但是去了一次苏联之后,也不谈社会主义了。蒋介石也曾是一个社会主义者,但去苏联考察之后就改变了看法,在他看来,苏联根本就没有诚意帮助中国革命,苏联对中国的侵略企图比帝国主义还要强烈。但在另一些知识分子看来,正义和嗜血是联系在一起的。萨特在协和广场振臂高呼“恐怖主义者万岁”,支持在中国的所谓暴力革命。他曾发表文章猛烈批评美国处死卢森堡夫妇,然而就在文章发表的前一天,东德政府对示威的工人开枪镇压,萨特对此却保持沉默;福柯称赞1792年发生在巴黎监狱的九月屠杀。这是法国大革命中极为恐怖的一页,但他却认为这是“民众的裁判权”,他们是在“伸张正义”。

可以看出,极权通统治下的知识分子是极其尴尬的,他们摇摆不定,也没有统一的目标和道路,也没有形成一个强大的共同体。既扮演着极权主义的帮凶,又是极权主义未来的掘墓人。法国式的知识分子,俄罗斯式的知识分子,还有中国式的知识分子,在相当大的程度上都是适合滋生和助长极权主义的。

无论是知识分子,还是盲目的群众,或者是极权主义的当权者和爪牙,都应该反省自己。这不仅仅是马克思主义的问题,也不仅是制度或者某个党派的问题,更不仅是某个个人的问题,而是植根于人性中的问题。极权主义利用了人性中最为黑暗的一面,也利用人们期望追求光明的渴望,将人们引入奴役的深渊。彼得•德鲁克1939年出版的《经济人的末日:论极权主义的根源》一书中,对极权主义有过精辟的论述:“极权主义发源于整个西方普遍的价值崩溃、信仰崩溃和制度崩溃”,“若认为极权主义中的这种号召牺牲的理想,只是一种伪善、自欺之谈或是宣传高调,那才是大错特错。它是从失望的深渊中成长出来的。正如1880年虚无主义在俄国的流行一样,它可以吸引最高贵和最勇敢的青年人,今天在德国和意大利的情形也是一样。这些战后一代中的优秀分子拒绝与这个现有的世界妥协,他们觉得这个世界既无值得一死的真正价值,而又无值得一活的活跃思想”。

极权主义对人们的伤害绝对不仅仅是肉体上的,也不仅是经济,政治上的,更重要的是精神和文化上的。对于极权主义对俄罗斯的危害,中国学者金雁在《俄罗斯村社文化及其民族特性》一文中写道:“非常注重邻里关系、群体和谐的俄国人突然之间好像六亲不认,猜疑封闭起来。但这种‘原子化’状态并没有促使‘自由个性’成长,而是走向其反面,村社的瓦解导致的是个人进一步被压抑,宗法观念、依附观念更加扩张,过去和谐平等的邻里关系和集体氛围,被‘告密、揭发’的风气所取代。”捷克前总统哈维尔1990年新年献辞《人民,你们的政府还给你们了》一文中痛心疾首地陈述道:“最糟的是我们生活在一个道德上被污染的环境之中。我们都是道德上的病人,因为我们习惯于口是心非。我们学会了不去相信任何东西,学会了互相否定及仅仅关注自己。这样一些概念如爱、友谊、怜悯、谦卑或宽恕失去了它们的深度和尺度,对许多人来说,仅仅代表了心理学意义上的怪癖,或相当于来自古代的早已过时的祝辞,在电脑和太空时代显得非常滑稽。我们都变得习惯于极权主义制度,将其作为一个不可更改的事实来加以接受,因而帮助了它,令其永存。换句话来说,我们所有的人——当然是在不同程度上——得为这个极权主义机器的运行承担责任;我们当中没有人仅仅是牺牲品,我们也都是它的共谋者”。

回顾极权主义的发展历程,从法国大革命,苏联的共产主义政权,德国,意大利的法西斯政权,以及后来在落后国家泛滥的共产主义浪潮,极权主义在上个世纪的发展达到了一个顶峰,直到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东欧剧变,苏联解体,极权主义的势力才严重削弱,但是极权主义的威胁并没有因此而消失,它的幽魂仍然在世界上游荡。解体后的苏联、剧变后东欧、改革开放后的中国,都面临严峻的社会转型问题,而社会转型必然要牺牲相当一部分人的利益,社会也会对现实普遍不满,俄罗斯的光头党,原东德地区的新纳粹,正是在社会转型解除了极权主义的高压后产生的。转型伤害了普通人的利益,带来了失望和民族主义的仇恨。在中国,在网络上“愤青”到处可见,言行偏激、荒谬,他们怀念文革,怀念毛时代。所有的这些都是不可避免的,因为社会的不公,道德的贫困让人失去理性,容易为某些东西狂热。希望我们国家的改革能够更快进行,我们的社会发展能够真正健康和谐。我相信,只有民主法治不断推行,社会不公逐渐减少的时候,仇恨和绝望才会不再那么泛滥,极权主义的幽灵才会离我们更远。

 

(本文获得中国科学院研究生院2010年“读书与实践”征文   优秀奖)

 

 

责任编辑:周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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