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么不做,要做就要做到最好”——访中科院水保所研究员、国际欧亚院士唐克丽

  • 郭慧敏 (国科大记者团)
  • 创建于 2013-03-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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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出生在繁华的大都市上海,18岁时,进入时名山东农学院的土壤农化系进行学习,30岁获得博士学位。从1954年进入中科院水保所担任实习研究员开始,至今已在水土保持领域奋斗了60年。为此,世界水保协会新闻刊物曾以近10页的篇幅详尽报道其科研经历和成就,并做出决定,授予她2006年度“杰出研究者”的荣誉称号,此荣誉世界范围内每年度评选一名,她为中国首位获此殊荣者——她就是中科院水保所研究员、国际欧亚科学院院士唐克丽。

从大上海来到边陲小镇

1932年,唐克丽出生在上海一个普通家庭,18岁时,进入山东农学院土壤农化系进行学习。四年学习生涯结束之后,她没有留恋于上海大都市的繁华,而是带着年轻人的闯劲,积极响应国家号召,到最艰苦的地方去,来到水土流失十分严重的黄土高原。唐克丽说,当时的陕西杨凌完全是荒芜一片,就几间平房,连电都没有,只能点蜡烛;不通水,只能去井里打水。“现在的大学生叫苦叫累,与那时的生活相比,简直都相差十万八千里了。”不仅自己受苦受累,连自己的女儿也只能住在潮湿低矮的平房,甚至在窑洞里上课。

“不过当时我们年轻人的革命思想很热烈,一切跟党走,学习苏联,看到西部从无到有,从贫瘠到富裕,我们也以为骄傲!”唐克丽说。

那时新中国刚成立,国家对黄河问题十分重视,毛主席曾经下定决心,“一定要把黄河的问题治理好”,并制定了水土保持这样一项基本国策。土壤学出身的唐克丽,初到研究所,对水保专业知识一窍不通,当时国内还没有成立水保学科,为了能够尽快掌握相关知识,她查阅大量有关文献,向苏联学习。

黄河的泥沙主要来自于水土流失,为了积累第一手的资料,1956年,相关专家、院士穿越陕、甘、晋、宁、蒙五省区,组织了中科院黄河中游水土保持综合考察。有先天性心脏病的唐克丽,每天和男同志一样,步行五六十华里,上山下山,采样背土。此次考察,徒步穿行黄土区4000余里,使得她对黄土高原区有了很强烈的感性认识。

国外深造  苦中作乐

1959年,根据上级安排,唐克丽一行6人,来到苏联科学院道库恰耶夫土壤研究所攻读副博士学位。作为唯一的女性,初到苏联,语言成了最大的障碍。导师为了让学生了解苏联在土壤学方面的成就,列了很多要读的书目,还要定期写读书报告。因此,三年时间里,唐克丽有半年时间都在专攻俄语。唐克丽感慨地说,当时学俄语时,基本都是不脱衣服睡觉,因为学习太投入,看着书就睡过去了,醒来再继续看,没有一点闲杂时间。

由于连续两年徒步考察,唐克丽对黄土高原有了一定的认识,因此,国外求学也就有了一定的目的与要求。苏联地广人稀,大片土地都没有开垦,水土流失才刚刚出现,这与黄土高原地形区别很大。由于苏联与国内的地形地质因素差异,她担心自己所学的知识无法适用于国内实情,便请求老师让她对莫斯科郊区与国内东北地区近似的黑土区进行研究,并重点研究土壤抗侵蚀性。但莫斯科冬季气候非常寒冷,野外考察地形和融雪侵蚀时只能踩着雪橇出门,对此,唐克丽打趣道:“当时连滑雪都学会了!”

十年文革  身心疲惫

1959年到1962年的三年国外学习经历,让唐克丽开始在水土保持界崭露头角。但在当时动荡不安的社会环境中,唐克丽并没有逃过那场浩劫——进牛棚、挂牌子、游街。

“自己为了振兴祖国的水土保持事业,带着患有先天性心脏病的躯体,不惜牺牲一切代价,远赴苏联学习,学成回国施展抱负之日,不仅没有得到祖国的肯定,反而成了重点批斗对象?”这让唐克丽非常想不通。十年浩劫,她心理、生理都备受折磨。想着自己病重的躯体,想着自己年幼的孩子无人照顾,她曾经有过放弃研究、甚至放弃生命的念头。但是那个年代,想死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有人会说你畏罪自杀,有人会把帽子戴到你的孩子头上,让年幼的女儿带着污点生活。”她甚至想过,再生一个孩子,因为先天性心脏病生孩子对生命威胁极大,这样,如果死了,别人也不会说什么了。

“人想死都很难,都要找一条合理的路径。”唐克丽的话语让记者的内心也分明感到了她的无奈与痛楚。

潜心研究  成就辉煌

1970年之后,唐克丽接触到土壤微结构研究领域,她一点点钻研,制备土壤磨片、显微镜鉴等,甚至自学掌握了当时尚未普及的彩印技术。她所制作的一套34张的土壤微形态幻灯片,成为国内很多院校和国外讲学的教材。

1980年以后,所里要开展水土保持,考虑到唐克丽的学习背景,对她重新启用。唐克丽立刻就承担了一线的艰苦工作。当时,研究所还没有形成规模,只有几张桌子椅子拼凑着。后来,唐克丽担任重点研究室主任,她说:“要么不干,要干就干到最好。我们要凭实力做下去。”延安水灾之后,唐克丽向上级申请,成立调查队,解决延安水库问题。但最后因为制度问题,不仅自己的考察队队长职务被取消,满腔的抱负也无法施展。抱着对事业负责的态度,唐克丽没有计较这些,而是重新带着自己名下一批自然地理及土壤农化系的学生进行考察。

文革之后,土壤学的起步,正是从此次杏子河流域考察开始的。唐克丽带着学生爬山,给同学们耐心、详细讲解遇到的各类地形和侵蚀类型,激发了学生们的兴趣。她还鼓励大家要坚持,要做就要做到最好。这批考察队员,如今许多人已成为业内领头人;而唐克丽当之无愧是他们的启蒙导师。通过考察,唐克丽提出,人为破坏植被和不合理开垦是水土流失加剧和黄河泥沙增加的主要原因。《人民日报》刊登了她的主要观点,并在国内外引起了强烈的反响。

90年代之后,唐克丽学术思想更加活跃,成果也更加显著:黄土高原土壤侵蚀时空演变规律;强烈侵蚀中心位于半干旱水蚀风蚀交错带;坡耕地土壤侵蚀发展过程及其对增加入黄泥沙和加速沟谷侵蚀的重要作用;提出退耕上限坡度新标准为15~20度以及侵蚀链的新概念;明确提出人为加速侵蚀在现代侵蚀中占主导地位;在深入研究土壤微结构特点和古土壤性质基础上提出关于侵蚀发生期和古气候演变的新见解。

细到土壤微结构,大到整个侵蚀发生期,唐克丽的研究面非常之广,这使得她在相关领域名声鹊起,反响强烈。1994年,受水保协会委托,率团访问台湾,随中科院周光召院长赴美参加两院高级会晤,促成在大陆举办第一届海峡两岸水保学术讨论会。她先后访问美、日、澳等国家,促成中美、中日、中澳科技合作。鉴于她在国家重点实验室建设中的杰出贡献,同年,国家计委、国家科委和财政部授予她国家重点实验室建设先进个人金牛奖。

1999年,唐克丽受科学出版社邀请,开始图书出版筹备工作,由于其豪爽真诚的为人处世态度和严谨渊博的学术品质,在业内一呼百应,组织了30余名老专家及院士,进行编写工作,并亲自编好大纲,根据各专家特长,编写相关章节。唐克丽说,当时很多老专家、老院士年龄较大,不会用计算机,我只能一页一页翻看审阅。呕心沥血5年,这本在业内绝对权威的125万字的专著《中国水土保持》于2004年正式出版。这是中国首部原创性大型专著,世界水土保持协会提议,出版精装英译本以便全球范围内广泛阅读。

淡泊名利  德艺双馨

几十年来,唐克丽获得的奖项无数,而她从来没有流连于名利之中,而是将以往的成就踩在脚下,继续对自己的领域不断研究。唐克丽及其丈夫李玉山先生都获得了何梁何利奖,而在当时,从没有夫妻两个同时获得该奖的先例,唐克丽说在这么多的奖项中,这个获得比较困难。而获奖后,夫妻二人捐资16万元,在西农资环学院设立了奖学金。唐克丽说,我们的成绩也不是个人的,是大家集体的力量,所以我们要把钱捐出来资助更多有需要的学生们。灾区有难时,唐克丽毫不犹豫地将部分存款和家里崭新的被褥捐出去。

退休后,唐克丽还积极参加大学生素质教育活动,并开展中国水土保持课程及有关黄土全球变化等专题讲座。这种对科研不懈追求的精神及对下一代寄语的希望和关怀,一直让大家感动不已。

十几年间,唐克丽先后培养了十名博士,六名硕士,这些学生现在已成为专业领域内的领军人物。她对待自己的学生像孩子一样,不仅教授他们扎实的专业知识,最重要的是教他们如何做人。她在工作和学生实验设备上的投入远远大于对自己生活上的投入。不管是对待学生还是对待自己的两个女儿,唐克丽主张,同时也在实践着这样一句话“身教重于言教”。她的两个女儿,也都继承了她坚忍不拔、孜孜不倦的精神,靠自己的努力在科学研究领域取得了可人的成就。

两个半小时的采访,记者听到最多的一句话是:“要么不做,要做就要做到最好”。这将激励我们年轻的一代,在科研领域脚踏实地去做,一定会有所收获。

 

记者手记

“身教重于言教”

得到采访唐老师老师的任务,我真是既紧张又兴奋。唐老师不仅是水保界不可多得的女科学家,更巧的是,她是我的母校山东农业大学五四届的老校友,大学期间,就对其佩服不已。如今,得以以此形式面对面与她交流,真是三生有幸。

第一次见唐老师,完全出于偶然。正在校园中走着,看到一位慈祥的老人和孩子一起散步,满脸天伦之乐的幸福之感。“这不就是我一直期望见到的唐老师吗?”于是,我赶紧跑上去,和老师讲明采访事由。而老师得知我是国科大记者团的学生,愉快地接受了我的采访要求,并且留下了联系方式。这次偶遇,正逢唐老师远在美国的两个女儿回国探亲,为了不影响唐老师与女儿难得的团聚机会,我主动推迟了预约时间,而我却又因课题组安排,提前去青海出差,错过了采访时间。

然而,让我没有想到的是,唐老师却没有忘记采访的约定。9月8日,我如约采访了她。还记得,那天早晨,下了一夜的雨还没有停,唐老师虽已是八十岁高龄,却还是冒雨前来接受采访,这让我非常愧疚,没有提前考虑好这些意外因素给唐老师带来的不便,但更感动于她不仅在学术上兢兢业业,待人接物亦是坚持着自己一贯严谨的原则。

初到唐老师的办公室,满柜子的书籍和等身的著作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这些,对于一位有着先天性心脏病的野外科学家,是多么的不易!唐老师很慷慨地把自己的著作《唐老师论文选集》送给我,捧着沉甸甸的书,心里涌出的不仅仅是感动。

八十岁的唐老师思路清晰,有条理,说话铿锵有力。开场,老师并没有说起自己,而是很自豪地介绍了培养的十几名学生。最让我惊讶的是,唐老师不仅记得每个学生的求学经历,对他们的出生年月日也能如数家珍般道来。若不是对学生有着慈母般细致入微的关怀,时隔二十年,怎能还记得如此清楚!得益于唐老师渊博的学识和甘为人梯的奉献精神,如今她的学生已经是中国乃至世界土壤侵蚀领域的领头人。

唐老师不仅对学生要求十分严格,对自己的两个女儿也从不娇惯纵容,用唐老师自己的话说就是“身教重于言教”。由于工作性质特殊,唐老师总觉得当初陪女儿的时间太少,说起来有些愧疚,但是,却也为日渐培养起女儿独立自强的性格而自豪。如今,两个女儿都各自在自己的研究领域取得了可人的成就,这让唐老师感觉非常欣慰。

采访过程中,唐老师不仅详细介绍了从事科研60年来的一些研究成果,还对目前较热的几个环境话题,如气候变暖现象提出了自己的一些看法和思路。老师渊博的专业知识,让我这个学科新手倍感惭愧,深深意识到自己掌握的知识真是太有限,太狭窄了。

“我的脑海里还有很多想法,还想继续奋斗,我认为只有脑袋不断活动,人才能年轻。”唐老师说。这不正验证了中国的一句老话: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吗?连退休十几年的老人都有着如此高涨的奋斗精神,处在科研一线和最佳奋斗年龄的我们,不更应该拿出年轻人的热情和活力,做出更多更有创新性的成果吗?

采访结束后,唐老师才告诉我,由于身体原因,医生嘱咐,不能连续坐2个小时。然而,老师为了让我得到更多的采访信息,却毫不顾忌自己的身体。我看着两个半小时的谈话引起的唐老师有些浮肿的腿,心里愧疚万分,这些都是我的疏忽大意。我想,唐老师之所以能够成为科研界众口称赞的榜样,除了渊博扎实的专业知识外,其宽容广博的胸襟,豁达的处世态度,是她拥有十足人格魅力的源泉。

回去的路上,唐老师笑着说:“我和丈夫都是所里的文体积极分子,水保所五十大庆活动里的大合唱,我是总指挥,我家老李还爱表演话剧《龙须沟》里的疯子。”

“医生曾经说我的病活不过50岁,现在老天已经多眷顾了我30年。”唐老师的开朗、豁达深深地感染了我,我真诚地祝愿她福如东海长流水,寿比南山不老松!

责任编辑:郭慧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