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论红楼之林潇湘

  • 吴昊 (武汉教育基地)
  • 创建于 2013-12-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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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时近寒冬,顿觉萧瑟。然古人曰“君子三惜。一惜此日闲过,二惜此身一败,三惜此生不学”,故于闲暇时偶作此文。但以自勉,不求人褒。

在《红楼梦》这部巅峰之作中,林黛玉是一个很重要的人物。她既是“木石前盟”的女主角,也是“金陵十二钗”之首。《红楼梦》全书一百二十回,其中直接以黛玉之名或其事作为题目的就达二十四回,占了整个章节的五分之一。《红楼梦》中人物有数百人之多,而林潇湘以一人之力独占五分之一的内容,这足以证明其地位之重要。

一、黛玉之美

林黛玉的容貌为“金陵十二钗”之首,雪芹先生是以一首词来赞美黛玉的——“两弯似蹙非蹙笼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泪光点点,娇喘微微。闲静似娇花照水,行动如弱柳扶风。心较比干多一窍,病如西子胜三分”,好一个绝代佳人!此外,在书中的其它部分,也都不惜笔墨的渲染出黛玉超凡脱俗的容貌。譬如,林黛玉有一次去怡红院,晴雯误以为是其他人而不开门。黛玉动了气,遂伤感而泣。谁知树上的鸟雀不忍听其哭,竟飞起远避!于是,雪芹先生又赋诗一首赞叹:“颦儿才貌世应稀,独抱幽芳出绣闱。呜咽一声犹未了,落花满地鸟惊飞”……若说黛玉具有稀世之貌以惊鸟落花,那么稍加装扮的黛玉则更加令人见之忘俗。当宝玉邀黛玉同去赏雪赋诗时,黛玉“换上掐金挖云红香羊皮小靴,罩了一件大红羽绉面白狐狸皮的鹤氅,系一条青金闪绿双环四合如意绦,上罩了雪帽”,潇湘妃子的淑女形象便已跃然纸上。林黛玉的前身是一棵绛珠仙草,为了报答神瑛侍者的浇灌之恩,便许以泪水相还。因此,黛玉“一日无事便也要哭上三遍”。从全书的描写可以看出,黛玉的容貌的确远胜于她人,无论是“识大体”的宝钗,还是“粉面含春威不露”的凤姐,都不能与之争妍。

黛玉的美,是一种神形结合的美,可以用“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来形容。黛玉和宝玉一样,都是性情中人,她也会使小性儿,也会掉眼泪,这才是真正的释然,是内心真情实感的流露!在人多口杂的贾府,人人都学会了明哲保身。薛宝钗是“一问摇头三不知”,迎春、惜春等人更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就连当家的“凤辣子”也要时刻顾及老太太、太太们的脸色。惟独黛玉保持了自然秉性。她不像宝钗那样时刻以条条框框来约束自己,而是该怎样就怎样,一切自然就好。她也从来不劝宝玉去做“禄蠹”,不讲“混帐话”。这种美,正是宝玉所欣赏的,也是“宝黛爱情”的基石。可惜,黛玉的真性情之美却不为其他人所接受,也不可能为封建礼教所容纳。黛玉不懂得拉关系,不懂得自保,不放弃自己的自然美,最终导致宝黛分离,酿成“苦绛珠魂归离恨天”的悲剧。当然,这场恋爱以悲剧收场也是十分有意义的。倘若黛玉为了取悦他人而变得时时自我约束,那么她也不会成为宝玉心中的知己了。

黛玉之美必然会遭到他人的嫉妒。但雪芹先生却不好直接写出来,而是以黛玉的影子——晴雯来揭示黛玉最终的悲剧。晴雯是宝玉怡红院中的红人,她容貌出众,“眼角酷似林妹妹”,因此得到宝玉的钟爱,却也因此遭到旁人的诽谤、暗伤,最终“抱屈夭风流”。宝玉为此作了一篇《芙蓉女儿诔》,其表面“诔”晴雯,其实是在“诔”黛玉,暗示黛玉“冷月葬花魂”的结局。

黛玉之美不只是美在容貌,这是一种不染俗尘的美,是一种“心远地自偏”的美,是神与形的结合。黛玉之美是“宝黛爱情”的基础,却也是“宝黛爱情”的主因。“一个是阆苑仙葩,一个是美玉无瑕”,可惜终为“水中月,镜中花。”或许,我们不应去苛求那完美的大团圆结局,有时候残缺也是一种美!黛玉魂归太虚,这在某种角度也上是一件值得欣慰的事情,绛珠本非凡间之物,“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

二、黛玉之才

曹子建是历来被推崇的才子,谢灵运曾经戏言“天下才共一石,曹子建独占八斗,我得一斗,天下人共分一斗”。单以才气而论,黛玉可以算得上是“女中子建”,身负八斗之才。大观园中的女子经常在一起吟诗作对,或咏物,或言志,每每占上风的无疑便是林黛玉。黛玉在海棠诗社中的别号是“潇湘妃子”,这是探春给黛玉取的名字。对此,探春还做了一番解释——“当日娥皇女英洒泪在竹上成斑,故今斑竹又名湘妃竹。如今她住的是潇湘馆,她又爱哭,将来她想林姐夫,那些竹子也是要变成斑竹的。以后都叫她作‘潇湘妃子’就完了”。这里也暗示了黛玉诗风的凄凉。

当黛玉与宝玉偶生间隙后,满怀伤感,作了一首《葬花词》,这其中大部分是其处境的真实写照——“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道出了自己居人篱下的凄楚;“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表达了对真、善、美的追求与自恃;“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则深深流露出对未来世事的担忧。这首《葬花词》将黛玉的满腹才华表现得淋漓尽致,词中含悲,悲里吟词,令人不由地可钦可叹!黛玉所作诗词皆为内心真性情的自然流露,她不需苛刻什么,却于随意间达至化境。

宝玉挨打后,黛玉“两个眼睛肿的桃儿一般,满面泪光”,“一时余意绵缠,也想不起嫌疑避讳等事”,在宝玉送给她的绢子上一连题了三首诗。其第一首是“眼空蓄泪泪空垂,暗洒闲抛却为谁?尺幅鲛,劳解赠,叫人焉得不伤悲!”。或许写一两首情诗在现在看来算不得什么稀罕事,可是在宝黛所处的时代,男女授受不亲。敢于在恋人所赠的锦帕上题这么一首诗,该需要多大的勇气呵!

中国历代优秀的诗词都要讲究“乐而不淫、哀而不伤”,可黛玉的诗中往往含着一段悲凉,这是与她的处境分不开的,同时也是黛玉诗词的一个特色,《秋窗风雨夕》是一首典型之作。在秋雨连绵的黄昏,黛玉甚觉凄凉,于是拟张若虚《春江花月夜》格调填了一首《秋窗风雨夕》。《春江花月夜》本是一片美景,可经黛玉之手后,便顷刻成为悲秋之作。与“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不同,《秋窗风雨夕》首句便用“秋花惨淡秋草黄,耿耿秋灯秋夜长”,奠定了全诗的悲调。而“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则被黛玉换成了“谁家秋院无风入?何处秋窗无雨声?”……此词一出,草木皆为之含悲!

当然,黛玉的满腹才华有时也会横溢于外。中秋之夜,黛玉与湘云在凹晶馆赏月对诗,各显文采。湘云固然诗意逼人,黛玉更是才气纵横。当湘云触景生情吟出了一句“寒塘渡鹤影”,黛玉“又叫好,又跺足”,说:“了不得, 叫我对什么才好?”湘云笑道:“大家细想就有了,不然就放着,明日再联也可”,可黛玉不理她,想了半日,对了一句——“冷月葬花魂”!看来究竟是黛玉高了一筹。而在与其她姐妹的较量中,黛玉也是“林潇湘魁夺菊花诗”。或许雪芹先生觉得此举于宝钗不公,于是在其后又添了一段“薛蘅芜讽和螃蟹咏”,可是已经有点欲盖弥彰了。

黛玉之才用“才高八斗”来形容实不为过,而且黛玉大有魏晋之遗风。正如嵇康所言“息徒兰圃,秣马华山。流磻平皋,垂纶长川。目送归鸿,手挥五弦。俯仰自得,游心太玄”。这是嵇康的自言贴,又何尝不能说是黛玉的真实写照?!黛玉的“才华横溢”在一些人眼中是“恃才放旷”,而黛玉对于真、善、美的“执著”在一些人眼中则是“使小性儿”。恪守三纲五常固然可贵,殊不知更为可贵的并不是一些表面的东西,而是一种自我、超然的境界,而这一切都只会存在于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能哭能笑的人身上。而黛玉就是这样的“活人”,她和宝玉一样,都是苦苦挣扎于封建礼教束缚的自由斗士!

黛玉之才是放浪形骸之外的洒脱,是至人无己的超然。古人曰“大隐隐于朝,中隐隐于市,小隐隐于野”,黛玉无心做隐士,也无须做隐士。她喜时可如太白那样“呼儿将出换美酒”,她悲时亦可同阮籍一般“呕血三升有余”……这才是真正的黛玉!!!

三、黛玉之痴

痴、嗔、妄是佛教中历来所推崇的“三戒”,然而芸芸众生,又有几个能脱离此“三戒”呢?尤其是重情重义之人,更是深陷于“痴”中不可自拔,黛玉就是这样一位痴情女子。雪芹先生甚至在《红楼梦》章目中直接点出了黛玉之“痴”。譬如:“痴情女情重愈斟情、慈姨妈爱语慰痴颦”…… 黛玉和宝玉自幼生活在一起,二人之间情愫早已暗生,只是年龄尚幼,各自没有觉察罢了。直到薛宝钗的到来,才使这平静的一切发生了变化,也才表现出黛玉之痴。

有一次宝钗劝宝玉不要吃冷酒,宝玉便放下冷酒不饮。这一幕被黛玉看在眼里,她的“痴”劲上来了……书中写道:可巧黛玉的小丫鬟雪雁走来与黛玉送小手炉,黛玉因含笑问她“谁叫你送来的?”雪雁道“紫鹃姐姐怕姑娘冷,使我送来的。”黛玉一面接了,抱在怀中,笑道“也亏你倒听他的话。我平日和你说的,全当耳旁风,怎么他说了你就依,比圣旨还快些!”这些话明说给雪雁听,其实句句指向宝玉。宝玉当然明白,“只嘻嘻的笑两阵罢了”。黛玉此时也不过十一、二岁,可她对宝玉之痴已经表现出来了。

当然,在宝黛时代是绝对不可以如现在这样直抒情意的。所以,二人虽然情窦暗生,却也只能装于心中而已。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而梦中之语,更是黛玉“痴”之所在。宝玉一次去潇湘馆,黛玉正在睡觉。宝玉走到窗前“耳内忽听得细细的长叹了一声‘每日家情思睡昏昏’”,宝玉便在窗外笑道“为甚么每日家情思睡昏昏?”林黛玉自觉忘情,不觉红了脸。这是多么有趣、惬意的一幕,现实中无法说出的话却于梦中呼之而出。梦境其实就是一个释放性情最好的场所,虽然梦中的东西大多属于子虚乌有,也虽然多以“痴人说梦”斥之、贬之,可痴人之梦远非俗人可媲敌。同样是在梦中,当黛玉梦见宝玉将要和别人订婚时,便也顾不得什么,拉着宝玉哭道“好哥哥,你叫我跟了谁去?”“我是死活打定主意的了。你到底叫我去不去?”。这些肺腑之言在现实中黛玉是决不可能讲出来的,可是在梦中,她再也顾及不了那么多了,她的一片痴情天日可鉴!

可惜黛玉之痴却始终改变不了宝黛悲剧的发生。当听到宝玉的新婚对象是宝钗时,黛玉彻底陷于崩溃。这次的订婚可不是梦,而是实实在在不可更改的现实!早已一身是病的黛玉,此时“那身子竟有千百斤重的,两只脚却像踩着棉花一般, 早已软了。”竟一时痴性而起,直接来到宝玉房中“瞅着宝玉笑”。忽然听着黛玉问:“宝玉,你为什么病了?”宝玉笑道:“我为林姑娘病了。”此时的宝玉已经失了灵性,黛玉也已经油尽灯枯,失去了本性。二人的对话是那么的坦诚直接,又是那么的惊世骇俗!这是宝黛的最后一次见面,这种场面处处透着凄凉,让人不禁垂泪!

黛玉固然痴情,宝玉又何尝薄义呢!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黛玉烧了诗稿,断了对宝玉的痴情,在悲愤中“香魂一缕随风散”。黛玉临终前直声叫道:“宝玉,宝玉,你好……”。我不知道黛玉最终想说什么,是对宝玉的恨?还是终不忘“木石前盟”而对世事的恨呢?自古红颜多薄命,痴情的黛玉终究没有获得心目中的完美爱情……这场悲剧不能够埋怨宝玉,他是一枚“棋子”;也不能够去责怪宝钗,她同样也是一件“牺牲品”…… 宝黛爱情的破碎是虚伪、丑恶的时世所造成的。即使黛玉再痴情,宝玉再重义,也改变不了这种结局。破碎的并非永远都残缺,断臂维纳斯不也是一种美吗?!或许我们只能这样来安慰黛玉吧。

黛玉之痴丝毫不逊于小龙女的跳崖,也不逊于梁祝的化蝶……情到深处便是痴,痴到深处愈重情。黛玉之痴,叹为观止!

纵观古今,集此“美、才、痴”于一身者,非林潇湘而莫属。“拼将一死酬知己,裁红剪绿任由之”。黛玉以一生的泪水偿还了神瑛的灌溉之恩,带着对宝玉的无限眷恋而重归太虚。黛玉是超出三界之外、不在五行之中的仙子,她恃才傲物、超凡脱俗;黛玉又是一个活生生的尘世之人,她痴情重情,人所不及!

或许真如《红楼梦》所反映的那样——恋爱当寻林黛玉,持家终须薛宝钗。我却觉得倘若如此,便落入俗套了。“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终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这不仅仅是宝玉对黛玉的一往情深,也是大多数世人的心声。“可叹停机德,堪怜咏絮才。玉带林中挂,金簪雪里埋”。黛玉已经逝去,可她的“美、才、痴”却将永远留在读者心中!

行文至此,附词一首:

《临江仙·忆黛玉》

木石初见通灵犀,无语问双眸。爱恨情痴几时休?怡红承笞日,泪痕鲛绡透。遥怜静日绵绵意,可叹韶华白头。秋窗风雨总关愁。伊人逐花去,明月下西楼。

 

责任编辑:吴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