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乡的路

  • 杜康 (武汉教育基地)
  • 创建于 2014-04-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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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出生在一个乡村,小路四通八达,大道就只有一条,以前那是条土路,村里人叫它马路,似乎是供人骑马通行。我小时候没见过马,常见牛。那时候走在田埂上,能随时闻见牛屎的气味。我们村有个放牛的跛子,一只手也有残疾,他从身边走过的时候,就能闻见牛屎的气味。后来大家纷纷卸下牛,开始用拖拉机耕田,这种气味便成为了他的独一份。这股气味,自从他还似头牛那般的时候开始,一直被他带在身上,直到后来有一天,他终于卖掉了他的一头老牛和两头小牛,那股气味才渐渐消失不见了。

他没卖牛之前,常骑在老牛背上,马路上来去,后面跟着两头小牛,遇坡上坡,逢水涉水。卖完牛后不久,那条土路上被铺上了一层水泥,他跟着他姐姐一家搬到了马路旁边,我再能看见的,就只有他在马路上一瘸一拐的身影;再后来,他姐姐的孩子有了孩子,我就很难在马路上再见到他了。

我小时候,村里熊孩子一大群,都不吝天赋地模仿过他,他也揍过我们。后来他卖了牛,我们成了游子,过年见面都叫他龙爷爷。于是再也见不着,一个跛子,骑在老牛背上,马路上来去,后面跟着两头小牛,遇坡上坡,逢水涉水。

这似乎是一头牛在马路上慢慢变老的故事,当这头牛年轻的时候,身上总是有股牛粪味儿,那只没残疾的手能耕田,能修电风扇,能划火柴点烟,点炮仗。那个时候,田埂上随时能闻见牛粪的气味,他就活在这股气味里面,春天耕田,秋天放牛,有时有人求他的牛帮忙,也许会得到一包烟的报酬。后来拖拉机流行起来,大家都把牛卖了,田埂里便没了牛粪的气味,而他只有一只手,一条腿,开不了拖拉机,所以他只能继续放牛,带着牛粪的气味。后来终于连牛也没有了,他就不知躲在哪个远离马路的小屋,彻底老去了。

这只是关于马路的一个故事。我觉得,一条路的神秘,在于你永远不知道有多少人在上面走过。说着这句话的时候,我脑海里想到的是一个叫五九子的乞讨家。他的神奇之处在于,他几乎出现在所有的农村葬礼之中,在我们孩子眼中,少了他的葬礼,总是觉得少了什么。

孩子们那时最爱干的事情,就是撺弄他去亲吻壁画上的女人,他傻笑,亲,然后靠在一边痴痴的乐。从这件事情可以看出,这位五九子乞讨家是个不通心窍之人。

他出现在这个村的葬礼上,隔天又出现在另一个村的葬礼上,于是我不知道他在那条马路上到底走过多少个来回。那条马路有一段两边是树林,里面有坟墓,我相信五九子也曾在某个夜晚在这里来回过,不知世间是否有鬼魅,在那里曾迷了他的心窍。

他似乎是什么都不懂地活在这个乡村的小路大道之间,只知道走路,傻笑,亲墙壁上的女人以及葬礼后帮人打扫庭院。后来他也老去了,不知道在什么地方。有人说被一个山上的尼姑庵收留了,平日山路上砍砍两边的荆棘杂草,使山路不至于被淹没。也有人说,他死掉了。

除了上面说到的放牛跛子和五九子,我的乡亲们,有很多都是在这条路上老掉的。我妈妈也是其中之一。

我三年级的时候,农民进城务工就像是一阵风,刮到了我们这里。在此之前,我的那个小乡坷坷也刮过很多种风。比如说有一阵子,龙虾突然多了起来,于是大家都勤奋地抓龙虾,他们放虾笼,收虾网,有的就直接把手伸进龙虾洞里面倒腾,挑灯夜战,谈笑邻里,于是形成了那时的风格和景致。像这样的风一阵一阵,不管是捉龙虾的热潮,或者之后的买拖拉机,再之后农民进城务工,一批孩子出生,一批老人的去世,集体搬家到马路旁边。这样一阵一阵的风一直在有人的地方吹着,吹走了很多腐朽和美好的东西。

当农民进城的风吹起来的时候,我妈妈打算追随这股风。

那时候我十岁,我妈三十三。她在某个早上告别我爸,半个月后的一个深夜,她用额头上的一个吻把我从梦里面唤醒。

后来她说到那个夜晚,本来可以隔天再回来,但太想家,就急着奔了回来。她还说到马路上的那段树林,一路干咳带唱歌地小跑着过来,心有余悸,不敢回头。

我上大学后,她终究还是去了上海,第一次给我打电话的时候,声音是哽咽的,说在那边最开心的事情就是放假去看她三哥,吃三嫂的竹笋烧肉,她说,嘴里的,就是她小时候,山坷坷里的味道。

我能明白那种思念的感觉。我去县城上高中的时候,一个月只能回一次家,头一个打电话回家的时候,是说不出话来的,挂了电话眼泪就流出来。那时候每到傍晚,看到别人家窗户里昏黄的灯光,就会想起家里这时候该在这样的灯光下吃饭了。

我后来终于成了游子。我的家在池州,高中去了县城住校,大学在芜湖,后来又沿着江来到了武汉。有时候躺在宿舍里的五尺床位,半睡半醒之际,脑海里能闪过我在那条马路上骑自行车时的情景,有时候是温暖的春天,空气里是油菜花的味道,头上是阳光,前面是自己的影子,两边是一片金黄;有时候是冬天,头顶上还有星星,两边的白菜上面盖着一层白霜,我的耳朵很冷,手也冷。

这些都是我实际经历过的,初中那阵,我要骑自行车四十分钟才能到学校,那时候早上七点开始早读课。于是我骑着一辆自行车,在那条路上来来去去,有时候脑海里装的是一道题目,有时候是坐在我前面的姑娘,有时候是未来。

以前,我在这条路上常常是闲暇逸致,后来越来越行色匆匆。我想,我的时间都是在这条路上不见的。这条路以前是条土路,村里话叫马路,寓意人骑马其上通行,两边是白菜,油菜花,树林,坟墓,荒芜,如今开始渐渐挤满了小洋房,消失的时间,大概又是从这里开始的吧。人说,回不去的地方叫家乡,我的家乡一直在变化,我却怎么也回不去了。

责任编辑:杜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