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大教授饶毅:要做有长期影响的工作

  • 陈欢欢 (科学时报)
  • 创建于 2008-04-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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饶毅是我国生命科学界,放弃了美国名牌大学讲席教授,全时回祖国效力的著名科学家,也是北京大学向海内外公开招聘后接受聘任回国的院长。他的回国,在我国科技教育界和海外留学教授和学生中都有较大反响,并且有许多问题:一个在海外二十多年的人,如何在国内开展工作?一个经常发表文章探讨科教问题的学者,如何具体搞管理?在海外功成名就的人,为什么要回国?

  2007年9月迄今几个月的时间,并不能解答所有问题。很明显看到的是,北大生科院的学生很欢迎他,称饶毅就职带来的改变是“颠覆性的”,认为他带着崭新的理念、带着乐观的态度走进了北大。他很快开始着手教育改革给学生带来了直接的影响。

  回国前饶毅就以“敢言”著称。有人称:“北大敢于聘用具有品德正直和直言不畏个性的饶毅,也是对北大科学和民主传统的明证。”

  北大确实力挺饶毅,提供了多方面的支持;饶毅也很配合,北大希望他两年内逐渐关闭美国的实验室,但他两个月就做到了。

  饶毅就这样果断地回国了。然而,也有人将饶毅的回国形容为“飞蛾扑火”。在国内复杂的学术环境下,他何以敢于担当改革者?近日,《科学时报》记者专访了饶毅。
 
  归属感是回国最重要的原因

  《科学时报》:你为什么不继续中美两边跑,而决定全时回国? 

  饶毅:我思考多年后得出的重要结论是,归属感对我很重要:我属于中国。其它比较都是次要的细节。我对西方文化、历史了解不少,可以给美国教授讲美国历史的故事。我和吴瑛(注:饶毅夫人,斯坦福大学博士,哈佛博士后,美国西北大学讲席教授)从做学生的时候开始就一直和美国人有长期的交往,有可以交流个人事情的美国朋友。但归属感是比文化和社交更基本的问题。我认为归属对于后代也很重要,所以将9岁半的儿子带回国,在北大附小读书。

  在有些时候,我认为“幼稚是希望的源泉”。我认识的绝大多数人都反对我全时回国,说国内人际关系复杂,科研环境不好。我觉得,许多事情有足够时间能够解决。过去13年我们在国内做事期间,遇到过的挫折比别人想象的要多、要严重。中科院神经科学研究所成立之初,中科院撤消生理研究所,有些人给国务院和科学院领导报告说蒲慕明、鲁白、梅林、饶毅、吴建屏组建神经所会造成“国有资产流失”,一些学生差点上街游行。不过,在满腔热血被浇过凉水之后,再过一段时间,发现直接接触过你的人、和你共事过的人,最终了解你。这13年后经常会有人来找我们做事,是知道实情者对我们的肯定。
 
  做教育要有不计功名的精神

  《科学时报》:从1995年开始,你就跟国内有学术往来,在中国科学院、北京生命科学院做过研究工作,但都仅限于研究所。这次全时回国为何选择了北京大学,并且是院长这样的行政职位?

  饶毅:高校我以前考虑的很少,因为仅从科研的角度,高校占的比重在中国比较小。但是高校的研究也正在发展,更重要的是高校承担了教育的责任,对国家长期发展很重要。

  学院在教育、科研、行政体制和文化环境四个方面都有许多工作要做。

  既然你问到教育,我觉得,提高本科生和研究生教育的水平要比改进科研水平需要的资源少,可是长期的效应更大。大力提高科研是必需的,不过对资源要求比较多,而教育水平的改善是我们花时间、动脑筋就能搞好的,而且长期效果大很多,不是几个实验室,而是一批人好了,而且不仅影响学院、学校,还有可能影响国际科学界、或者学生转行的其它行业。

  北大生科院每年毕业110个本科生、90个研究生毕业,5年就1000个学生,10年就2000个学生。我们如果能把10%的学生培养到很优秀,那就是一批人,能产生很大影响。

  对北大、清华来说,让10%的学生优秀,是个合理的要求。

  《科学时报》:国内普遍存在教授忽视教学的现象。你为什么愿意大力抓教学?

  饶毅:这不仅是国内的问题,也是全世界面临的一个共同问题:真正重视教育的教授不多。因为做教育见效慢,而且研究型大学强调研究,晋升、评价都取决于研究成果,而不取决于教学效果。在这种评价体系下,花时间做教学的人自然不多。所以我觉得如果我能做好教育既是一个挑战,又是一个特色。

  对于做教育的这部分工作,我现在的原则就是不介意外界暂时评价,我只要保证自己做好工作,让学生能够受益。学生如果今后出了很好的成果,就是对中国长期的影响。这不是我的政绩,也不可能成为我的政绩,因为等教育有众所周知的效果、学生有了大家公认的成绩的时候,我恐怕退休了。
 
  北大、清华应该培养出领袖型人才

  《科学时报》:你曾经说北大清华的学生中只有1/15将来继续作科研,为什么会出现这种状况?
  饶毅:这是我大体了解的情况。15个人中14个都不想做研究,即使读了研究生也不想。这14个里面还有10个以上不知道做什么好,只是要离开自己现在学的东西,离开生物、离开科学。一般的父母亲都以为小孩上了北大、清华这辈子就行了。完全没认识到一大批学生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这么优秀的孩子,当年满怀科学热情来到北大、清华,结果几年之内很多人就熄火了,我们不得不想想为什么。

  我觉得现在全国综合大学生物系用一样的教学指导方针是有问题的。北大、清华的目标应该是培养出最优秀的研究人员、科学家,学术界、工业界的领袖,能够做出创新性成果的人,而不是一般的技术员。这里面有巨大的差别,也应该体现在教学上。

  我们传统的教学方法误导了学生。北大、清华现在的很多学生担心的是以后怎么找工作、收入有多少。他们中应该有相当一部分在考虑以后怎么做出重要的、先驱性的发现和发明。他们应该想高一些的目标,努力往那个目标靠近。如果目标很低,人就不会往高处走。并不是所有的大学生都要想这些高远的目标,但是如果北大、清华的学生都不想,谁来想呢?

  《科学时报》:你觉得应该如何改变这种状况?

  饶毅:因为过去二十多年的社会影响,很多学生将步骤变成了目的。把上重点学校、出国误认为就是目的,以至于读研究生、出国后不知道干什么好。北大的学生,应该积极的找到自己的理想,抱负,而不成为迷茫的一代。

  我们周五4点钟,请一位学者、或者企业家来讲他们的经历、对人生的看法。给学生提供一些参考,思考自己的人生。晚饭是只有学生和演讲者一道,没有老师在场,给学生提供接触不同人的机会。

  我们也安排暑期社会活动。提供机会,让学生可以去国外、国内实验室,企业,行政机关,让他们在自己可能感兴趣的行业去获得感性认识。

  每周我们请生物学家作学术报告,多半是国外的。之前要求学生先读同领域的文献。我们要让学生看到科学的前景,看到科学有趣的部分,接触深层的科学,他们才能往这个方向努力。

  这样经历过一番,学生自己体会到底喜不喜欢科学、要不要做科学、要做什么学科,是他们自己花了功夫、有基础后决定。 
 
  《科学时报》:如何培养学生成为科学领袖型人才?

  饶毅:让学生立志做重要的科学研究,成为学术思想的领袖。

  在教学上要进行改革,教经典的实验,而不是结论。改结论导向为思想导向,这时候学生就能知道科学不仅仅是一个结论,还有思想和过程,比如返回1960年,你来设计实验你来想怎么破解遗传密码。

  课程的深度可用加强。我曾观察北大的学生到底厉不厉害。我拿美国研究生的课程给二十几个大学生讲,跟我在美国教研究生时一样。发现,别看这些学生都是考高分进来的,其实差别很大:当你把课程教得较深,差别就很明显。所以我们要把课程设置的有差别,这样好学生的潜力才能显现出来,发现自己的特长,其他学生也就知道原来自己不适合某个学科。

  科学吸引人的地方在于未知性,而不是给学生一个答案。现在的实验课,只有在95%的学生在95%的情况下都做得出来的时候,才给学生做试验,因为如果经常做坏的话,对老师很麻烦。这种训练对培养学生的生活技能、以后找工作是好的,但是对于训练科学和工业领袖人物是完全错的,南辕北辙,只会把好学生拖到和一般人一样的水平。真正的科学研究,多数时间都是失败的, 所以我认为实验不能全是基础性的,要有一部分是探讨性、不确定的、智力有挑战的。这样才能激发出好学生的潜力,让他们往创新型人才的方向走。

  《科学时报》:你提倡的课程改革如何进行?

  饶毅:根据学科的发展作出相应的调整。比如以前的生物学不需要很多数学知识,但是现在情况不一样了,生物和数学可以交叉到很深的层次。如成像技术应用起来之后,如果要发明新的形态学和解剖学上的分析方法必须用到微分几何。过去纯粹学生物学的人中没有人学这么深的数学,想也没想到需要这么深的数学。所以我们和数学学院的教授们探讨,得到他们的支持,以后可以让部分学生选更多的数学。

  再比如生物学以前有很多描述性的内容,但是现在机理性、思想性的东西多。所以我们的课程应该现代化。

  这些只是一些例子。到北大后,我和老师、高年级学生、低年级学生,大班、小组、个人分别交谈,了解教学情况和大家的反应、要求,有些已经毕业的同学,听说我在了解教学情况,也给我寄来很详尽的反馈意见。学院、学校近年也在考虑如果改进教育。所以可以综合各方面意见,改革课程。
 
  在争论中做困难的决定
  
  《科学时报》:回国工作有哪些困难和挑战?

  饶毅:中国文化缺乏professionalism,这个字没有规范的译文,原因是中国文化中还没有这个概念。

  中国学术界缺乏intellectual气氛。这个字被长期误译,原因也是中国文化中没有这个概念。它是比知识高的智力活动。做科学纯粹为了比谁厉害,看谁出文章多,平时不交流科学,只到要发文章后才说,不仅是小家子气,而且说明不是intellectual追求。平时不听学术报告,也清楚的表明做研究是职业,不是intellectual追求。这方面问题,在中国很普遍。

  一个具体问题就是部门分割很厉害,大家没有养成同心协力做事情的习惯,时不时会出现不同单位之间的利益纷争,为了一点利益就闹翻,有些人还觉得天经地义。

  《科学时报》:作为院长你如何推进自己的想法?怎么看待自己承担的风险?

  饶毅:我现在一半时间做行政,一半时间在实验室。

  做行政首先要支持大家的工作;另外要有对长远发展的规划,有大家认同的理念,还要有具体的激励人的方法。过去做研究只管自己一个人、一个实验室,有时候写写文章,也是爱听就听,不听就算了。现在不一样了,如何让老师学生积极参与?这是一门艺术,我也正在学习。

  要做一些困难的决定。一些发展的问题不应该由所有人投票决定,这样常常会进步很慢甚至倒退。真正做好一个重要的决定就绕不开争论,在有争论的情况下,要权衡利弊做出决定,敢于承担责任、往前走。

  能做到什么程度?这个问题现在还不能回答,再过些年吧。

  (来源:《科学时报》2008年4月25日第一版 记者 陈欢欢)

 

责任编辑:陈欢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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